【卷三】 坎坷记愁(第12/14页)

此时,我感到心脏剧烈地跳动,两腿也不住地打颤,本想呼叫门外的张禹门进来,但想到芸这样小女子的柔弱魂魄恐怕难以接近炽盛的阳气,就只好悄悄地呼唤着芸的名字,并默默祈祷能与她再见一面。但是,房间内依然静寂无声,一无所见。不久,蜡烛的光再次亮起,但却没有像刚才那样腾起一尺多高了。我这才走了出去,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张禹门,他对我的胆量很是钦佩,却不知道这是我的一时情痴所致啊!

芸过世之后,我想起起宋代林逋“梅妻鹤子”的典故,便自号“梅逸”。我暂时将芸葬在扬州西门外的金桂山,当地人都称之为郝家宝塔。我在那里买了一棺之地,按芸的遗言将她先寄埋在这里,然后带着她的神位回到了家乡。我母亲也为芸的过世而伤心不已,女儿青君和儿子逢森回来后,也都穿着丧服痛哭起来。

弟弟启堂却对我说:“父亲的怒气还没有平息,兄长还是应该先回到扬州去,等父亲回来后,我们婉言劝解,然后再写信让你回来。”

我于是大哭一场,拜别了母亲,告别了子女,再次回到扬州靠卖画度日。因此我得以常在芸的坟头痛苦哀悼,一个人形影相吊,倍感凄凉。偶尔经过我们曾经居住的房子,回想过往,也不禁悲伤落泪。到了重阳节那天,我去芸的坟前拜祭,看到相邻坟墓上的草都是枯黄色的,只有芸的坟头依然保持青绿。守墓的人说:“这是块风水非常好的墓地,所以地气才能如此旺盛!”我心里暗自祝祷:“秋风已紧,我身上的衣服依然单薄,芸若是在天有灵,就保佑我找到一份差事度过这剩下的半年,以等待家乡的音信。”

没过多久,在江都(今江苏江都市,当时属扬州)衙门里担任幕僚的章驭庵先生要回浙江葬亲,请我去为他代理操办事务三个月,因此我才得以添置御寒的衣物。三个月时间到了后,张禹门又邀请我暂时住到他的家里。当时他也失业无职,度日艰难,就与我商量解决的办法。我便拿出积攒下的二十两银子给他,告诉他说:“这些钱本来是我护送亡妻灵柩回乡的费用,现在先借给你,一旦等到我家里有了消息,到时你再还我吧!”这一年我便在张禹门家度过年岁,早晚占卜,盼望家里的好消息,可家里却一直是杳无音信。

直到甲子年(1804年)三月,我接到女儿青君的来信,得知父亲患病。本来我想马上回家探望,但是又怕触及他老人家旧日的怨愤。正在犹豫不决之间,女儿青君又来信了,这才知道父亲已经病亡。我的痛如锥心刺骨,呼唤上天都来不及了。我没有时间想其他的,连夜赶回老家。回家后在父亲的灵前叩头痛哭。——啊,父亲一生辛苦,奔波在外,生下我这个不肖儿子,既没有在他身边侍奉起居,又没有在他病重的时候端汤送药,我的不孝之罪是多么大啊!

母亲见我哭泣,就问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回道:“儿子能回来,多亏青君的来信啊!”我母亲盯了一眼我的弟媳妇,似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家里守灵到“七七”(四十九天)结束,没有一人告诉我家事,或者和我商量丧事。我自愧没有做到为人子女应尽的责任,所以也没有脸去询问情况。

一日,有几个向我讨债的人来到我家门前,大呼小叫。我出去应付说:“欠债不还固然应当催要,但是我父亲尸骨未寒,你们在办丧事的时候前来追讨,未免太过分了吧!”他们中的一人悄悄对我说:“我们都是有人招呼才过来的,你先回避一下,我们应该向招呼我们来的人讨还欠债。”我生气地说:“如果是我欠债,那就由我来偿还,你们赶紧退回去吧!”那群人便唯唯诺诺地离去了。

我于是将弟弟启堂叫了出来,对他说道:“哥哥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也并未作恶多端。当初我过继给堂伯为后嗣,没有要他分毫遗产,现在为父亲服丧,只是为了尽人子之道,哪里是为了来与你争夺遗产啊?大丈夫以贵在自立自强,我既然是一人回来,仍旧会一人走的!”说完,我返身回到灵堂,在父亲的灵柩前痛哭起来。

哭完后,我向母亲叩头辞别,又去告诉女儿青君,说是我要告别俗世凡尘,到深山里去寻找神仙赤松子(神农时的雨师)修道。青君正在劝阻我的时候,朋友夏淡安、夏揖山两兄弟来探望我。他们严词劝我道:“家庭到了这种地步,固然很令人气愤,但是你的父亲虽然死了,母亲还活着,妻子死了,儿子却还没有长大成人,你就这样飘然出世,于心何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