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槐园梦忆(第14/27页)
第二年,我们搬到鱼山路七号居住。是新造的楼房,四上四下,还有地下室,前院亦尚宽敞。房东王德溥先生,本地人,具有山东特有的忠厚朴实的性格,房东房客之间相处甚得。我们要求他在院里栽几棵树,他唯唯否否,没想到第二天他就率领着他的儿子押送两大车的树秧来了。六棵樱花,四棵苹果,两棵西府海棠,把小院种得满满的。树秧很大,第二年即开始着花,樱花都是双瓣的,满院子的蜜蜂嗡嗡声。苹果第二年也结实不少,可惜等不到成熟就被邻居的恶童偷尽。西府海棠是季淑特别欣赏的,胭脂色的花苞,粉红的花瓣,衬上翠绿的嫩叶,真是娇艳欲滴。
我们住定之后就设法接我的岳母来住,结果由季淑的一位表弟刘春霖护送到青岛。这样我们才安心。季淑身体素弱,第四度怀孕使她狼狈不堪,于一九三三年二月二十五日(阴历二月二日)生文蔷,由她的女高师同学王绪贞接生,得到特别小心照护,我们终身感激她。分娩之后不久,四个孩子同时感染猩红热,第二女不幸夭折。做母亲的尤为伤心。入葬的那一天,她尚不能出门,于冰霰霏霏之中,我看着把一具小棺埋在第一公墓。
青岛四年之中我们的家庭是很快乐的。我的莎士比亚翻译在这时候开始,若不是季淑的决断与支持,我是不敢轻易接受这一份工作。她怕我过劳,一年只许我译两本,我们的如意算盘是一年两本,二十年即可完成,事实上用了我三十多年的工夫!我除了译莎氏之外,还抽空译了《织工马南传》、《西塞罗文录》,并且主编天津《益世报》的一个文艺周刊。季淑主持家务,辛苦而愉快,从来没有过一句怨言。我们的家座上客常满,常来的客如傅肖鸿、赵少侯、唐郁南都常在我们家便饭,学生们常来的有丁金相、张淑齐、蔡文显、韩朋等等。张罗茶饭招待客人都是季淑的事。我从北平定制了一个烤肉的铁炙子,在青岛恐怕是独一的设备,在山坡上拾捡松枝松塔,冬日烤肉待客皆大欢喜。我的母亲带着四弟治明也来过一次,治明特别欣赏季淑烹制的红烧牛尾。后来他生了一场匍行疹,病中得到季淑的悉心调护,痊愈始去。
胡适之先生早就有意约我到北京大学去教书,几经磋商,遂于一九三四年七月结束了我们的四年青岛之旅。临去时房屋租约未满,尚有三个月的期间,季淑认为应该如约照付这三个月的租金,房东王先生坚不肯收,争执甚久,我在旁呵呵大笑,“此君子国也!”房东拗不过去,勉强收下,买了一份重礼亲到车站送行。季淑在离去之前,把房屋打扫整洁一尘不染,这以后成了我们的惯例,无论走到哪里,临去必定大事扫除。
十
我们决定回北平,父母亲很欢喜,开始准备迁居,由大取灯胡同一号迁到内务部街二十号。内务部街的房子本是我们的老家,我就是生在那个老家的西厢房,原是祖父留下的一所房子,在我十五岁的时候才从那里迁到大取灯胡同一号的新房。老家出租多年,现在收回自用。这所老房子比较大,约有房四十间,旧式的上支下摘,还有砖炕,院落较多,宜于大家庭居住。父母兴奋得不得了,把旧房整缮一新,把外院和西院划给我,并添造一间浴室。我母亲是年六十,她说:“好了,现在我把家事交给季淑,我可以清闲几年了。”事实上我们还是无法使母亲完全不操心。
回到北平先在大取灯胡同落脚,然后开始迁居。“破家值万贯”,而且我们家的传统是“室无弃物”,所以百八十年下来的这一个家是无数破烂东西的总汇,搬动一下要兴师动众,要雇用大车小车以及北平所特有的“窝脖儿”的,陆陆续续地搬了一个星期才大体就绪,指挥奔走的重任落在季淑的身上,她真是黎明即起,整天前庭后院地奔走,她的眼窝下面不时地挂着大颗的汗珠,我就掏出手绢给她揩揩。
垂花门外有一棵梨树,是房客栽的,多年生长已经扑到房檐上面,把整个院子遮盖了一半,结实累累,蔚为壮观。不知道母亲听了什么人饶舌,说梨与离同音,不祥,于是下令砍伐。季淑不敢抗,眼睁睁地看着工人把树砍倒,心中为之不怿者累日。后来我劝她在原处改植别的不犯忌讳的花木,亦可略补遗憾。她立即到隆福寺街花厂选购了四棵西府海棠,因为她在青岛就有此偏爱。这四株娇艳的花木果然如所预期很快地长大成形,翌年即繁花如簇,如火如荼,春光满院,生气盎然。同时她又买了四棵紫丁香,种在西院我的书房与卧室之间,紫丁香长得更猛,一两年间妨碍人行,非修剪不可,丁香开时香气四溢,招引蜂蝶终日攘攘不休。前院檐下原有两畦芍药奄奄一息,季淑为之翻土施肥,冬日覆以积雪,宋春新芽茁发。我的书房檐下多阴,她种了一池玉簪,抽蕊无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