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一: 槐园梦忆(第15/27页)
我们一家三代,大小十几口,再加上男女佣工六七人,是相当大的一个家庭。晨昏定省是不可少的礼节。每天早晨听到里院有了响动,我便拉着文蔷到里院去,到上房和东厢房分别向父母问安。文蔷是我们最小的孩子,不拉着她便根本迈不过垂花门的一尺高的门槛。文茜、文骐都跟在我的身后。文蔷还另有任务,每天把报纸送给她的祖父,祖父接过报纸总是喊她两声:“小肥猪!小肥猪!”因为她小时候很胖。季淑每天早晨要负责沏盖碗茶,其间的难处是把握住时间,太早太晚都不成。每天晚上季淑还要伺候父亲一顿消夜,有时候要拖到很晚,我便躺在床上看书等她。每日两餐是大家共用的,虽有厨工专理其事,调配设计仍需季淑负责,亦大费周章。家庭琐事永远没完没结,所谓家庭生活是永无休止的修缮补苴。缝缝连连的事,会使用缝纫机的人就责无旁贷。对外的采办或交涉,当然也是能者多劳。最难堪的是于辛劳之余还不能全免于怨怼,有一回已经日上三竿,季淑督促工人捡煤球,扰及贪睡者的清眠,招致很大的不快。有人愤愤难平,季淑反倒夷然处之,她爱说的一句话是:“唐张公艺九世同居,得力于百忍,我们只有三世,何事不可忍?”
家事全由季淑处理,上下翕然,我遂安心做我的工作,教书之余就是翻译写稿。我在西院南房,每到午后四时,季淑必定给我送茶一盏,我有时停下笔来拉她小坐,她总是把我推开,说:“别闹,别闹,喝完茶赶快继续工作。”然后她就抽身跑了。我隔着窗子看她的背影。我的翻译工作进行顺利,晚上她常问我这一天写了多少字,我若是告诉她写了三千多字,她就一声不响地跷起她的大拇指。我译的稿子她不要看,但是她愿意知道我译的是些什么东西。所以莎士比亚的几部名剧里的故事,她都相当熟悉。有几部莎士比亚的电影片上演,我很希望她陪我去看,但是她分不开身,她总是遗憾地教我独自去看。
季淑有一个见解,她以为要小孩子走上喜爱读书的路,最好是尽早给孩子每人置备一个书桌。所以孩子开始认字,就给他设备一份桌椅。木器店里没有给小孩用的书桌,除非定制,她就买普通尺寸的成品,每人一份,放在寝室里挤得满满的。这一项开支绝不可省。她告诉孩子哪一个抽屉放书哪一个抽屉放纸笔。有了适当的环境之后,不久孩子养成了习惯,而且到了念书的时候自然地各就各位。孩子们由小学至大学,从来没有任何挫折,主要的是小时候养成良好习惯。季淑做了好几年的小学教师,她的教学经验在家里发生宏大的影响。可见小学教师应是最可敬的职业之一。
我们的男孩子仅有一个,季淑嫌单薄一些,最好有两男两女,一九三五年冬,她怀有五个月的孕,一日扭身开灯,受伤流产。送往妇婴医院,她为节省住进二等病房,夜间失血过多,而护士置若罔闻,我晨间赶去探视,已奄奄一息,医生开始惊慌,急救输血,改进头等病房并请特别护士。白天由我的岳母照料,夜晚由我陪伴,按照医院规定男客是不准在病房夜晚逗留的。一个星期之后才脱险。临去时那一些不负责任的护士还奚落她说:“我们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娇太太!”从此我们就实行生育节制。
我对政治并无野心,但是对于国事不能不问。所以我办了一个周刊,以鼓吹爱国提倡民主为原则,朋友们如谢冰心、李长之等等都常写稿给我,周作人也写过稿子。因此我对于各方面的人物常有广泛的接触。季淑看见来访的客人鱼龙混杂就为我担心。她偶尔隔着窗子窥探出入的来客,事后问我:“那个獐头鼠目的是谁?那个垂首蛇行的又是谁?他们找你做什么?”这使我提高了警觉。果然,就有某些方面的人来做说客,“愿以若干金为先生寿”,人们有一种错觉,以为凡属舆论,都是一些待价而沽的东西。我当即予以拒绝,季淑知道此事之后完全支持我的决定,她说:“我愿省吃俭用和你过一生宁静的日子,我不羡慕那些有办法的人之昂首上骧。”我隐隐然看到她的祖父之高风亮节在她身上再度发扬。
日寇侵略日益加紧,一九三七年六月二十三日蒋介石与汪兆铭联名召开庐山会议,我应邀参加,事实上没有什么商议,只是宣告国家的政策。我没有等会议结束即兼程北返,七月七日芦沟桥事变爆发,二十八日北平陷落。我和季淑商议,时势如此,决定我先只身逃离北平。我当即写下遗嘱。戎火连天,割离父母妻子远走高飞,前途渺渺,后顾茫茫。这时候我联想到“出家”真非易事,确是将相所不能为。然而我毕竟这样做了。等到天津火车一通,我立即登上第一班车,短短一段路由清早走暮夜才到达天津。临别时季淑没有一点儿女态,她很勇敢地送我到家门口,互道珍重,相对黯然。“与子之别,思心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