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第13/29页)
这是城市小说比较难写的原因,也是需要较长浸泡时间的原因。在城市中,人是片段的,资讯和故事也是片段的,线索总是绕过一个街口就石沉大海似的吞噬于人群之中,写作者和思考者会一再像追到死巷子的沮丧侦探,他拥有过多到令人不知所措但总悬浮不相干的资讯碎片和念头,你得耐心且装着若无其事地游荡下去,好找到并不一定出现或存在的联结环节,并寻求启示。
无怪乎本雅明一直反复用拾荒者和街头密探来隐喻城市的书写者,并说他们工作的姿态是一样的,行走,漫游,随时停下脚步好捡拾东西,并在居民酣睡时仍孤寂操着自己的行当。把物质马克思主义拐弯到诗人心灵国度的本雅明甚至引用马克思劳动时间和劳动量决定劳动价值的说法,说,这样的游荡者所投入的劳动时间和劳动量无限大,因此,他也创造了近乎无限大的劳动价值。
不让你走路的城市
然而,这些劳动时间和劳动量必须有劳动场所可堪投注,这个劳动场所当然是街道——但得是人可行走的街道,而不是只供车辆行走、台北市这样的街道。
敏锐如本雅明当然不可能忽略这点,在他《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一书之中,事实上,本雅明还特别列举了某些创作者对城市行走一事近乎神经质的护卫和躁怒。像波德莱尔,他如此指控他所憎恶的布鲁塞尔,不因为不方便行走,只是因为“没有橱窗!散步是富于想像的民族所喜爱的东西,这在布鲁塞尔是不可能的,这里的街道空空荡荡,毫无用处。”或像史蒂文森,他的恐慌则是因为伦敦市街夜间照明的汽灯要废弃改装霓虹灯,因此,并不是说从此没有灯光让夜间游荡成为不可能,而仅仅是替代的霓虹灯少了汽灯那样由弱而强缓缓亮起、和天光的逐步黯去形成相称明灭的动人诗意景致而已,就这一点点的损失,已经够让史蒂文森宛如世界末日般对霓虹灯口出恶言,“这种光亮只应照见谋杀和公共场所的犯罪,或者是在疯人院的走廊里,它只增加恐怖的恐怖”。
对生活在台北市几近无路可走的创作者来说,这只能称之为“何不食肉糜”。有时你不免真想让波德莱尔和史蒂文森到台北市来住个十天半个月看看,不晓得他们会讲出什么更恶毒的话来。
当然,就城市行走,台北市确实有着人力难以抗拒的先天不幸之处。我指的是它的天气这部分——亚热带岛屿加上完整的盆地地形,给了台北市典型的湿热多雨气候,走起路来汗闷在身上,很容易疲惫,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适合行走的日子并没多少。
除此而外,大致便都是人为的了。这里,我们先不谈都市景观,不谈空气和噪音,不谈绿地和行道树,不谈交通和停车状况,不谈治安和一般公共建设质量,也不谈连副领导人回家吃午饭当街拦路等等,随便谁都能列举出的上百个问题,我们先只看人行道的材质和路权。
保守地估计,台北市人行道的材质足足落后了时代二十年以上。目前所用的金钱图案(还真像个充满犬儒嘲意的隐喻)薄红砖,如果没记错的话,还是高玉树(老天你还记得这个名字吗?)在任市长时用的。这个台北市寒武纪白垩纪时代的豪华材质,集脆弱和丑怪于一身,加上我们喜欢在上头停摩托车和轿车,再加上薄红砖底下的水泥永远铺来凹凸不平,因此,遂形成地球表面上数量最大、密度最高的人工湖泊区,而且其中众多湖泊还是如电影《法柜奇兵》里那种隐藏在红砖底下的陷阱式人工湖,冬日雨天行走时,你得具备印第安纳·琼斯博士的绝佳判断力来决定哪块可踩哪块万万不可——差别只在于,成功通过的琼斯博士有考古的无价宝物可得,你没有,你得回家洗热水澡并换一套干净衣服。
我们的路权概念也是整整二十年前的,仍然保留着当时“车辆代表权力”的古老阶级意识,因此人行道窄小,很多地段甚至完全没有,而且在维修时永远是最后一个顺位;更成功保留了这种阶级意识的象征物是,我们到现在还存留并使用天桥和人行地下道,意思是,有着强大马力的机器走平路,人却得爬上爬下,这不是古老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时代的遗迹是什么?
近两任的陈水扁市长和马英九市长都颇积极提倡台北市的文学风气,拿钱办文学奖鼓励写作,但有时你会很想告诉他们实话,不必那么麻烦,不必烦劳新闻处伤脑筋或甚至成立文化局,这种事靠现成工务局的基本尽责就行了,把街道弄好,让人能安然行走其上,你盖好它,文学很快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