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第14/29页)

逝者如斯

而更奢侈的一点则不是马市长所能或说所应为的了,那就是,台北市仍是个成长中、但成长坏了如不良青少年的城市,却不是个曾经历经劫毁的城市(尽管这么下去可能也快了),因此,它少了某种思维的边界,某种可放眼看出时空天际线之外的视野。

我们可以说,人的文学艺术创作总直接间接意识到自身的死亡,并从而寻求某种有效或徒劳的抗拒时间生命形式。城市亦存在着生生死死,我个人总想,一个人站在巴黎铁塔的眺望台和台北火车站前新光三越大楼顶端,多少是有不同的。那个繁华的世纪大城,你晓得它曾经在一夕之间死亡于法国大革命、死亡于巴黎公社、死亡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德军入侵,你意识到它的脆弱,知道它也可能在下一个当下付诸一炬或灰飞烟灭,因此,它眼前的繁华和宛如召唤人回家的暖暖灯火,便不再只是一层薄薄的繁华和灯景,它是一个生命本身,和你撕扯不清,你跟它有一种近乎奇迹的联系,但你仍会失去它,因此你更想记得它。

这是诗经的《鹿鸣》,是《东京梦华录》和《洛阳伽蓝记》,是孔子说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当然也是布洛克的《每个人都死了》。

美好与死亡

奉生命过多的欢愉

奉无羁的希望与惧怕

我们在此以短促的感恩之心

虔诚致谢不管你是哪一位神

没有生命永远驻足

死去的人从不回转

这抚平着微波不兴的河水

清风自在吹向海洋

《死亡的渴望》如果你有负我们这些死去的人

这里,让我们从一个最典型的斯卡德式问法开始——纽约“九一一”时,我正在做什么?

我个人没什么戏剧性的场面发生(比方说小说家刘大任说他一对纽约友人夫妻正在大陆访问,午夜十二点过了才回旅馆,丈夫倒头先睡,太太开了电视,丈夫瞥一眼荧幕灾变画面,还抱怨道:“这么晚了还看这种好莱坞烂片子干什么?”),我就好端端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先是跑马灯出现有民航机撞上纽约世贸双子星大楼的讯息,没太久,Live画面就出现了,说明这不是一般迷航空难,第二架七四七转一道死亡弧线,准准撞进擎天的大楼化成一团火球,一次又一次,荧幕下方也出现惊悚但不怎么真实的三个英文字: America Under Attack——

感觉非常恍惚,但也有某种冷酷的百感交集——你会想到从这一刻起世界整个变了,“安全”这两个字的意思尤其变了,资本主义和全球化秩序的成本结构和一贯游戏规则得调整改写,而且朱天心到伯克利的小说学术研讨会大概也泡汤了,还有,小布什代表的保守势力一定快速抬头,自由主义又再次挫败,还有,刘大任张北海郭松棻几个人都平安吧,才刚进哥大东亚系的老朋友、我们的美食女王Carol也平安吗?还有,也在哥大任教那位身罹癌症的知识分子斗士萨义德这下怎么办,他的独立处境更艰难了吧……

众声喧哗中,我心里却也有一个奢侈不好为外人道的小小声音冒出来——还有布洛克该也无恙吧,他习惯使用的咖啡馆并不靠近灾难现场,过去我们读小说也没印象马修·斯卡德曾出入世贸大楼,布洛克这个系列会不会有“九一一”为题的小说出现?或至少他会不会告诉我们,“九一一”时斯卡德人在哪里?正做些什么?“九一一”后他有什么想法有什么改变?当然,真正的凶手尚未落网是因为他人远在千里之外的某山区洞窟里藏得很好,并非不晓得是谁;事实上,小布什政府也绝不可能雇佣这一位又丢掉私家侦探执照、重新回复孑然一身的自由工作者,他们缉凶的阵仗吓人多了,其力量足以毁灭地球上任一个国家(但却不容易逮着一个单一的人,这讲起来像一则现代寓言),而我们的斯卡德先生又太老了,上不了战场,没机会参与这场理由充分但仍属不义的二十一世纪十字军远征之役。

你持续召唤死亡,且终其一生和死亡日日为伍,就像当年那个爱龙成性的叶公一样,但终于有这么一天,在风雨雷电声中,悍厉而且巨大无朋的大龙真的来了。

死亡的渴望。

小说的死亡还原

但是还没有,我们的好奇心还得再等等,我们现在手上这部《死亡的渴望》完成的时间是二一年,是基地组织犹在筹划、训练殉死飞行人员并坚固视死如归信念的隐秘时日;我们也不愿妄言附会,这样一个书名,这样一个被死亡诱引从而大肆杀戮的疯狂杀手,和半年后那些现代神风特攻队的伊斯兰圣战士之间,布洛克事先瞧出了什么隐喻、预见或甚至某种灵异性的牵连。毕竟,死亡之事神秘,自成悲剧,我们应当小心别过度分类归纳,否则我们很容易将实体性的哀伤,转变成统计性的、抽象性的概念乃至于数字,这往往是对死难者最大的冒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