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第21/29页)
但这一次,我们试着让此斯卡德曲线转而向内,不是大纽约市的现实时间,而是斯卡德甚或是他背后藏镜人布洛克的现实生命时间,我们尝试着叠合这两者,看看它又会碰撞出什么新的,告诉我们什么?
还有一道隐藏在身体内的曲线
简单回忆一下。斯卡德人生的第一个巨大死亡缺口,我们晓得,是他那次流弹误杀、那个无辜小女孩之死,这带来立即而且暴烈的改变,从工作到家庭到过日子的方式(比方说酗酒、到教堂点蜡烛、丢十分之一收入到奉献箱子云云)。说真的,作为一个读者,在这个阶段我个人有一定程度的提心吊胆但没敢讲出来,因为这是小说书写的最典型心理学陷阱,多少聪明而且技艺超拔的小说名家在这种地方全应声摔下去,然后,某一套乏味而且粗糙的心理学软件包式假说(尤其是弗洛伊德那一套)便夺了书写者的位置和工作,从小说的情节到角色人物的性格及其反应,开始扭曲、僵直、并且既可预期又无道理地狂乱疯癫起来,远的不提,就讲冷硬派的开山祖师、当过私家侦探的实战派书写者汉密特,也不能幸免写过《丹恩诅咒》这样夹生的作品来,事后老汉密特令人欣慰地如此嘲笑自己:“这是一部神经兮兮的东西。”
因此,现代主义大师纳博科夫一讲到弗洛伊德就满口精彩的讥诮,文学理论大师巴赫金则写了一大串文章正面排炮轰击,我个人觉得甚有道理而且还非常快意,也许其他时候弗洛伊德没糟到这种地步,但在文学的书写共和国里,这却是个极坏的入侵者和专制统治者,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这倒不是说,人的某些巨大心理创伤不会让人失常发疯甚至自杀云云,而是不会这么像巫术,不会在创伤的因和行为的果之间联系得如此单调、如此性急还如此幼稚(列维施特劳斯讲,巫术不是没因果,毋宁是太性急太不顾一切的因果主义者)。在这里,我们看到斯卡德没掉入这可厌的巫毒心理学陷阱之中,他的死亡意识被此偶然创伤“提前”引爆,但意义仍暧昧难明难解难言,它像身体中藏放磁石般为斯卡德吸来各式各样的死亡,不只要求破案,而且还要求解释,更让他因此成为一个死亡的收集者。
之所以讲“提前”,是因为我个人相信而且在其他文章(比方说谈阅读的《跨过人生的折返点》一文)中再再谈过,人的死亡意识高峰,通常得到四十岁左右或稍后才真正到来,之前人太年轻、身体太好仿佛并不存在,欠缺感受死亡的生理性机制,死亡于焉只能是个抽象概念,靠脑子和它打交道,顶多掺点情感,成为某种大而化之的情调之事。一直要到人跨过自己生命的折返点了,身体开始往回走、往下坡走,开始松弛、瓦解、衰败并好像缓缓腐烂还冒出怪气味,这才真真正正是死神造访你、现身你面前的时刻,而且一时半会儿还不会走开,绕着你缠着你还冷飕飕地盯着你挣扎入睡。
也就是说,这四十岁左右,才是人最怕死的时候,之前你怕的其实不真是死亡本身,死亡只是个跟班,甚至还是个工具或假借的符号,你怕失去的其实是比方爱情、人生前途、生命意义、他人的理解同情或其他一些更奇奇怪怪的东西而已。年轻人很少素朴地单纯地怕死,无从怕起。
小女孩的谋杀早于斯卡德辞职成为无照酗酒的私家侦探,也就是说远在第一本书的《父之罪》一切一切之前,但斯卡德曲线却要迟至十年之后《八百万种死法》才陡然一变(从书本身的格局、触感、厚度乃至深度,到书写者布洛克自己写作时间的有意思延迟和节奏变化这样全面性的),而在《行过死荫之地》狂暴死亡三书正式攻顶成功——冷酷点说,小女孩之死原来只是个聪明的书写设计,却在十年时间中缓缓吸取意义最终如花绽放。
换句话说,斯卡德曲线,很明显也叠合于斯卡德个人年龄和身体的那道私密曲线,叠合于布洛克本人的私密曲线,因此,说“提前引爆”可能还不是顶正确的说法,因为其没改变这道曲线的模样和走向,它只整体性地抬高这曲线,让它在坐标上往上平移而已。
叠合于大纽约市真实时间曲线,让斯卡德小说取得普遍的、联系于广大他者的坚实基础,而不是顾影自怜的喃喃自语,叠合于斯卡德自身、乃至于布洛克自身的真实时间曲线,则赋予了斯卡德小说质地真实的感受细节,死亡不再是身外物,是不相干的纯粹吓人用的东西,他者之死一个个融入镶嵌到“我”的身体内部里来。
然而,人身体内这道私密死亡曲线,在高峰过后,它接下来怎么走呢?我个人以为(借助他人的经验和我的猜想),它仍会缓缓下坡、平和下来,一方面我们不大可能一直停在和死亡如此紧张、剑拔弩张的状态;另一方面,好像和死神密友般相处一段时日,我们会慢慢习惯乃至于接受它的骇人长相和如影随形,把它的遍在视为某种无奈的事实,一如我们会逐渐习惯自己身体的持续衰败,找到和它相处的方法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