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神,我无力自拔(第23/29页)

均匀而行的现实时间,形状上乃至于实质上都像一道铁链,我们隶属于它听命于它行动,破坏它因此意味着解放;也就是说,我们通过回想,翻转我们和时间的主从关系,我们一次得回一部分的自己。

但我们今天较特殊的困难是,我们似乎活在一个人类历史最不合适回想事情的时代,好像总有什么会跳出来打断我们的回想,说不大清楚究竟是我们自己或是整个世界,还是说共谋一样,不知不觉中世界已成功说服了我们,把它讲成是一件不急乃至于不宜不当壮夫不该做的事,以至于我们好像渐渐失去了回想事情的能力了。我的意思是,回忆的启动也许是自然发生的,但要认真想下去还是得有依据有方法才行,人的记忆不是一张巨细靡遗整张摊开的大图,它比较像一座密林一个洞窟,你得找到路才能进去,我们生活里的记忆触动,只负责把人带到密林之前洞窟之前而已。

《烈酒一滴》这个谋杀故事,几乎只穿行于昔日一次次的戒酒聚会之间,事实上,就连杰克·埃勒里之死,也几乎一开始就可确定是他努力戒酒且过度忠诚遵循戒酒协会的宗教性规章所导致(对此,斯卡德一直保持他极其文雅的怀疑和嘲讽),我们几乎可以说,这桩老谋杀的真正主体是戒酒协会,从起因到每一处关键,没戒酒协会,杰克·埃勒里也不会死(或以其他方式、在其他时间其他地点不干斯卡德事的死);而这个葛洛根不眠之夜的斯卡德,他回忆的真正主体也是戒酒协会,那些日子,那些事那些相关的人,毕竟再怎么说,戒酒协会(而非埃勒里)才真正是斯卡德生命中无可替代的丰硕东西。埃勒里案的真正重要性在于,它是一把特殊的记忆之钥,某一扇特殊的记忆之门只能由它打开;同时,它还是一道特殊的记忆回溯之路,故事(尤其是谋杀故事)要求被有头有尾地讲述出来,需要有足够的相关细节来装填它,因此,斯卡德说给米基·巴鲁听的同时,也是自己回忆的炽烈进行,记忆被重新翻寻、发现、确认并补满,包括那些没事不会想的、那些原本以为想不起来的以及那些不愿再自虐去想的。

不是这样吗?否则我们怎么会知道珍离开的这段经过?怎么还会再次听到斯卡德讲小女孩的误杀(斯卡德已经很久不想此事了)?怎么又补充了一堆已故老好人吉姆·法柏的谆谆叮嘱?

但埃勒里案不是《往事追忆录》,没办法一次打开全部往事,在人难以穷尽碎片凌乱堆放的记忆密林里,它只想起、吸附、整理戒酒协会相关的这一小部分;一个故事只进行一次回忆,这样才能深入、才可望完整,其他的记忆得等下一个不同故事来唤醒它们。所以到这里,我们得换一种较正确的说法,一个故事不是一条路,而是一条记忆甬道。

前头我们所说,回忆要进行下去得有依据有方法,指的正是,你得试着找出这样一条一条的甬道来。

提前出现的时间甬道

《烈酒一滴》很容易眼熟地让人想起多年前的《酒店关门之后》,如果说这回是戒酒协会的谋杀,那次则必定是酒店酒吧的谋杀——人喝酒也死,不喝酒也死,我们何去何从?

《酒店关门之后》,当时,仿佛某种生怕讲错、吞吞吐吐的预言,我一直相信这不仅是马修·斯卡德故事一次极特殊的书写而已。我以为,这还是一次泄露,迟早斯卡德得以这样的回想方式说故事给我们听,等他自己也真正老了时,届时不这样还有其他办法吗?

当然,任谁都看得出《酒店关门之后》外表的异样,最明显是时间的不连续,一直跟着正常时间作息、以稳定节奏累积年岁和阅历的斯卡德,忽然像坐上时光机器般站在很久很久以后的“未来”,回头来看当下发生的谋杀;或者说,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自己是个年老很多、儿子早已长成独立的斯卡德,里头的人,里头的酒店和整个世界,也跟着是年老很多的模样,在时间的加速飞逝中老的老,死的死,逃的逃。

仔细想,做梦的说法好像比时光机器的说法要对,因为梦只能依据当下猜想未来,执迷而且一厢情愿,当下的梦只身探进未来,其实那一刻它并不完全知道未来的事;它梦不到还没出现的人,梦不到还没发生的重大意外、谋杀以及死亡,也不确知日后吉姆·法柏的死法或陪同米基·巴鲁仿佛去了一趟地狱归来,梦里更不会有“九一一”,这些,否则斯卡德怎么会不讲呢?

也就是说,当时的斯卡德连同已存在的所有人并不真的年老,惟一确知老去死去的是这一间间酒店(现实里的纽约市领先小说时间一步,“提前”揭示了这些酒店的命运),酒店的未来结果和酒店的此时此刻两点连成一直线,出现了一条标标准准的时光甬道,我说,这才是《酒店关门之后》真正特殊而且最富启示性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