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杀手系列(第6/13页)

这里,我们先把人和偶然的相处历史粗分为三个阶段: 最开始,我们认为它是可忽略的,就像微中子的存在对我们的生命并不构成威胁一般,这个阶段,人关心的是因果、是秩序、是纷杂偶然底下那些确定不疑的东西;然后,我们逐渐知道影响或说破坏是存在的,但我们仍相信它是可驯服的,比方说通过统计学来消除掉特例,用几率来捕捉其轨迹云云,就像我们很长一段时日相信我们有能力宰制一切生命,通过某种发明或机制(如抗生素)甚至假以时日还能完全消灭它们;最终到现在,我们在溃败中逐步认识到它的巨大和强韧力量,更重要的,是它在生命历史之中的主体性地位而不是龙套,因果和秩序所能支配的范畴不仅有限而且可疑,更多时候只是人暂时性的设想而已,这就是列维施特劳斯所说的:“无序,统治着世界。”

我们先停在这里。

算命的凯勒

《黑名单》,这是布洛克杀手凯勒系列的第二本书,书写的方式在此起了一些变化,原先隐身在电话线另一端经常只闻其声的谋杀经纪人桃儿角色吃重了起来,她和凯勒的关系,逐渐由纵的指令下达,转变成为横的搭档对话,把凯勒孤寂但利落的单人表演,改为一场纠缠不休的双人舞。

《黑名单》开始于凯勒一次心事重重、始终阴影挥之不去的任务——这次刺杀行动没什么不顺利的,随机应变的杀人方式也堪称漂亮无比,但奇怪就是不舒服,从机场接机的名牌和方式,委托人提供的全家福照片和一把点二二手枪,到住进去的廉价汽车旅馆云云。旅馆里,先是有醉汉上门找错人,然后又被楼上房客闹得几乎睡不了觉,而更换了房间又借助耳塞的凯勒,在有些心浮气躁但不改专业地完成任务之后,居然发现他原来的旅馆房间出了谋杀案了,搬进去里头的一对偷情男女在凯勒打包走人的前夕挨黑枪成为比翼鸟连理枝,这是向着凯勒来的一次误杀呢,还是妒恨攻心的丈夫循迹找上门的单纯情杀纯属巧合?

由此,凯勒开始进入了“某种状态”之中了。

凯勒不自主想起那个和他上了床又不告带走他那只取名“士兵”的狗的安德里雅,那个满脑子“气”、满脑子古怪玄想却误打误撞猜中他职业身份的女孩——这一回,困扰他的不再是存在主义式的大题目,我从哪里来,我要往哪里去,我的父母是何许人,我和他妈的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荒谬关系云云,这次的问题不是如此猛暴性的心理“绝症”,而是某种精神层面的霉菌香港脚之类的,不像会致命,但让人时时刻刻痒得很难过。凯勒专业控制的、严密不容一丝意外的秩序世界开始出现了裂缝,不知所措地感受到了机遇和偶然的一次又一次撞击。

而这回,当然也在某种偶然的指引之下,他找的不再是同样在专业秩序中执业的心理医生,而是神秘的星象学者和灵媒——最有趣的是,科学性的心理医生没能通过治疗过程解读出他的秘密,那位在上一册《杀手》书中心怀不轨想利用凯勒而最终从高楼当超人飞下来的心理医生,系由其他管道探知了他的真正身份;但我们常识中走江湖骗财骗色的命相之术,却不偏不倚地看出来,凯勒天生一只“凶手拇指”,双子座的凯勒有典型的双重人格。凯勒极其温和冷静但奇怪“生命中有这么多暴力”……

不问苍生问起鬼神,写小说的布洛克究竟想干什么?

桃儿这个角色人物,仿昔日斯卡德系列的乔·德肯和罗登巴尔系列的凯瑟琳,但挑眼点说,却没那两人真诚放松,去不掉一种冷酷感、固执感,好像难保哪时候会翻脸不认人——当然,桃儿是黄雀在后真心地护卫着凯勒,但我以为,她还坚定护卫着凯勒的职业而不是凯勒的情感,她消灭一切足以让凯勒杀手世界瓦解的人和事物,她不眨眼地抵抗凯勒生命中愈来愈形成威胁的机遇和偶然,我们可以说,桃儿是凯勒和杀手世界联系的一道最强韧的绳索,拉住凯勒不让他漂流回偶然和机遇搭建起来的正常世界。

也可以说,拉住了这组仍勉强隶属于广义推理侦探的小说,不让它们真正漂流到逻辑、秩序、因果无力统治的广漠现实人生去。

把一切带有偶然病毒的东西赶出去

推理小说,从人类思维历史的阶段演变来看,是某种抗拒真实时间的化石现象。推理小说出现于十九世纪中,但它的书写哲学基础却是足足一百年前的理性主义,甚至还要早,古希腊的柏拉图。柏拉图是人和偶然相处第一阶段的代表人物,他不以为现实世界谁也无法视而不见的种种机遇偶然有什么重要性可言,他把这些解释为某种残缺,只是现实事物之于永恒理性世界的拙劣、不完美摹本而已,即使在《理想国》书中随着辩论展开,柏拉图感觉到现实世界的芜杂扞格于他干净的理性秩序王国,他断然的处置是为他的理性王国竖起四面高墙,把一切不听秩序号令的事物连同诗歌文学神话传说一并逐了出去。这就是他封闭性的理想国建构,也成为日后科学主义者卡尔·波普尔严厉声讨他的罪状,波普尔的名著《开放社会及其敌人》列出了思维历史上开放社会的三大罪人,柏拉图正是带头的那一个(当然,波普尔的科学主义倾向,其实是另一种封闭性的思维方式,只是他重要性有限,无法列名马克思之后成为第四个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