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杀手系列(第8/13页)
以赛亚·伯林以“腐蚀性的怀疑主义者”赞誉托尔斯泰的无情历史洞见,但我们可以追本溯源来说,这个腐蚀着人类建构秩序、掌握真理、预知未来的东西,正是这些不可穷尽的偶然,托尔斯泰只是个聪明锐利说出真话的老实人而已。
不会愉快的希望
能欣赏偶然,面对偶然的,就只有小说乃至文学而已,但人活着有太多需求,不能只靠摄食小说过活,包括托尔斯泰自己在内。
来抄一段《战争与和平》的话,长了点请忍耐:“学有专精的兵学批评家,非常认真地要我们确定,库图佐夫在抵达费里前好久,就应当把大军调动到卡拉加公路,实际上也有人这么献过策,可这位大军统帅,尤其在此生死关头,向他提出来的不是一个而是几十个计划,每个计划在战略战术上都有根有据,而且和其他相冲突。似乎,总司令的正事,只不过在这些方案中抉择一个而已。然而即令这样他也办不到,时不我予。我们设想一下,在二十八日有人向他献计越野到卡拉加公路,但这节骨眼上,米诺瑞将军的一名副官飞骑来到,请示派他迎战法军还是退却?……经理官来请示,仓库要运哪里?军需处长也要知道把伤患运到什么地方;彼得堡方面,信使带来了沙皇的谕旨,坚不允许放弃莫斯科的可能性……总司令本身也需要睡眠、休息。颁发勋章时,被忽略的某骁将却来抱怨,地区居民呈情请求保护,派去巡视的军官,回来的报告完全和之前派去的人所说相抵触;一名间谍、一个俘虏,以及侦察的将军,对敌阵的叙述通通不一样,有些人不了解,或者忘记了总司令不得不在这些必不可免的情况下运作……那么,这个问题什么时候决定的呢?早在翠沙、在斯摩林斯克;最最明显的,就是八月二十四日在希弗第诺时一切就已决定了。二十六日在博罗迪诺会战,以及从博罗迪诺退守费里时,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就已经决定了。”
这段话,生动且精准地揭示了往后托尔斯泰的人生信仰抉择——当偶然复杂到、巨大到超越了人的个别意志和认识极限,把人逼到完全不确定的思维流沙上不能再忍受时,它就很容易换另一个词现身,成为“命运”,成为“冥冥之中的意志”,或再多加一点必要的情感慰藉,就成为预知这一切、预先决定这一切的“神”了。
最强烈的腐蚀物,会连自身的容器都腐蚀,这正是另一位小说家冯内古特爱开的玩笑,发明万能溶剂不难,难的是要用什么来装它。一生憎恶一切抽象概念、深入实体细节的托尔斯泰,最终却把生命奉献给最大的抽象,基督教的一神——这样,我们是否也回头解释了杀手凯勒这回的诡异走向,解释了他何以求助命相神秘之术。
是否更让我们好奇而且更不确信,这个差不多已完全腐蚀掉类型小说书写守则的小说还能怎么写下去。
在上一册的《杀手》中,困扰凯勒的是职业性的道德危机;而在这一册的《黑名单》中,折磨凯勒的却是他专业秩序和封闭世界的濒临瓦解——前者明晰具体,但还有时间慢慢整理想清楚,后者模糊不成形好像只是人的胡思乱想,但在感受上却迫切而且真实。抛开两册小说的书写成果比较,光看这一点,我们不能不说布洛克的确是敏锐而且准确的书写者。
当偶然成为主体,无法删除,也无力驯服,秩序便只能相当程度退回成人为的产物,成为用后即弃的东西,这为韦伯著名的历史除魅主张掘开了缺口,逼迫一部分人返祖性地回头求助宗教神秘之学,但它也为韦伯悲观的理性“铁笼”照进来一线曙光,只是这个希望、这个自由的救赎并不愉快,也比安心囚禁于四面秩序高墙之中有更大的风险。航向偶然的大海之中,生物的演化史告诉我们,绝大部分的物种被吞噬于机遇的大浪之中,只有少数成功到达彼岸,这不只需要勇气,老实说,还得靠运气。
《杀人排行榜》走向乞力马扎罗山的大象
卡夫卡的《变形记》从一个正常人一觉醒来变身为一只巨大的虫子开始,纳博科夫提醒我们还试着图绘出来,不是扁平蟑螂式的,而是鼓鼓的甲虫模样,而且并未发现有一对翅膀,整个世界遂拐入噩梦之中怪诞起来,光天化日之下一个“黑白两色的故事”。但我们得注意,造成如此噩梦的化学变化,其实只有一个点改变,那就是主人公格里高利·萨姆沙这个平凡的小推销员变成了虫子,其他所有一切完全不动仍如日升月落照常运行。他的父母、他的妹妹、他家的帮佣乃至于所有人没有尖叫、夺门而出或开枪打他,他们仍知道他是格里高利,毋宁只像是他染了某种羞耻的怪病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般对待他,比方说他父亲曾用苹果扔他,为的是把他给赶回房间里不要在客厅,其中一个苹果还嵌进他虫子身体里腐烂掉;而格里高利自己也“仍然属于人的头脑设想而由昆虫的身体来行动”,他学着怎么翻身,怎么下床,怎么使用他新的脚、新的身体和新的生理本能和需求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