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5页)
岁,他还不懂,照我的理解,他是想排开主观偏见再来看一回。)毫无问题,毫无疑问,穿透母亲脸上的疲惫,剔除母亲心中的憔悴,儿子看到的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甚至当母亲老了,那时儿子仍这样看过母亲不知几回。甚至在她艰难地喘息着的弥留之际,儿子仍这样看过她最后一回。结论没有丝毫动摇和改变。)那个9
岁的冬天的夜晚,画家Z感到,母亲的疲惫和憔悴乃是自己的罪衍。
母亲说:“你怎么今天吃得不多?”
“妈。”
“快吃吧。再吃点。吃完了我有话对你说。”
“我饱了。真的。妈,你说吧。”
母亲沉了沉,小臂平放在桌面上,双手交叉在一起:“明天咱们要搬家。”
Z已经把这件事忘了。现在他问:“搬到哪儿?”
“搬到……”母亲又把目光躲开,头发垂下来遮住她的眼睛。
“妈,搬到哪儿去?‘”
这一次母亲飞快地把目光找回来,全都扑在儿子的脸上。“搬到你父亲那儿去。”
“我爸爸?”
母亲的目光都扑在儿子脸上;但不回答。
“我爸爸他在哪儿?”
还是那样,母亲没有回答。
“他回来了?他住在哪儿?”
“妈,妈,爸爸有信来了吗?”
母亲说:“他就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
Z回头看看。四下里看看,然后看着母亲。
“Z,”母亲叫他的名字,“Z,去,去看看你自己的东西。”
“他怎么不来?他怎么不来找我们呢?”
“把你自己的东西,把你要的东西,去,都收拾在一起。”
“妈……”
“去吧。明天一早我们就搬过去。”
母亲起身去收拾碗筷了……
Z回到卧室,把几十张唱片都摆开在床上,站在床边看了它们一会儿。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它们。首先要带的东西就是它们。这些唱片是他最心爱的东西,除此之外这还是父亲留给他的东西,他想,明天应该给父亲看,让父亲知道,他和母亲把它们从南方带到了北方。他抽出一张放在唱机上。依我想,他最喜欢的是鲍罗了那几首关于北方的作品——关于辽阔、荒茫的北方和它的历史。即便他的父亲更可能远在南方,但他想起父亲总觉得那个男人应该在相反的方向,在天地相连的荒原,在有黑色的森林和有白茫茫冰雪的地方,父亲应该在天高地阔风起水长的地带漂泊。在唱机上缓缓转动着的,我希望正是那张鲍罗丁的歌剧《伊格尔王》。Z
对那张唱片的特殊喜爱,想必就是从这个夜晚开始的。……伊格尔王率军远征,抗击波罗维茨人的入侵,战败被俘。波罗维茨可汗赏识他的勇敢、刚强,表示愿意释放他,条件是:他答应不再与波罗维茨人为敌。这条件遭到伊格尔王的拒绝。波罗维茨可汗出于对伊格尔王的敬佩,命令他的臣民为伊格尔王表演歌舞……Z
有见过父亲。他从这音乐中看见父亲。天苍苍,野茫茫,落日如盘,异地风烟……从中他看见父亲。那激荡的歌舞,那近看翩翩,远闻杏杏的歌舞!从中他自恋般地设想着一个男人。但是他还从没见过他的父亲,从落生到现在,父亲,只存在于Z
设想中。
1998一份报刊上报道了这样一件事。一对分别了40夫妻在港重逢,分别时他们新婚未足一载,婴儿才过满月,重逢之日夫妻都已年近古稀,儿子也在不惑之年了。1978晚上,是从戎的丈夫在家休假的最后一个晚上,也是他们即将分别40最后一个晚上,那个晚上只有在未来的年年月月里才越来越得到重视,越来越变得刻骨铭心。那个晚上,年轻的夫妇因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头一次拌了几句嘴。那样的拌嘴在任何恩爱夫妻的一生中都不知要有多少回。但是这一对夫妻的这一回拌嘴,却要等上40头把他们最美好的年华都等过去才能有和解的机会。那个夜晚之后的早晨,那个年轻的军官,年轻的丈夫和父亲,他没跟妻子打招呼就去了军营,那只是几秒钟的一次任性。丈夫走后妻子抱上孩子回了娘家,也不过是几分钟的一次赌气。但这几秒钟和几分钟不仅使他们在40天各一方,而且等于是为画家Z
择了一生的命运。我想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就是Z我见过Z亲。我借助Z和Z母亲想象Z的生身之父,但幻现不定,总是一块边缘模糊的人形空白。在我读到那则报道之后,一个年轻军官走进来才把它勉强填补出一点声色。那个年轻的丈夫和父亲是个飞行员,他到了军营立刻接受了命令:飞台湾。“家属呢?”“可以带上。”他回到家,妻、儿都不在,军令如山不能拖延,没时间再去找她们了,“下一次再带上她们吧。”他想,他以为还有下一次。但是没有下一次了。下一次是40年后在香港……或者,对于Z的父母来说,下一次仅仅是我对那篇报道一厢情愿的联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