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5页)
Z非常简单地说起过他的生父:“他是一个老报人。”
不过,这话也可能是画家的妻子O说的。
Z的生父不是什么军官,也肯定不会开飞机。Z的生父是40年代中国报界很有影响的一位人物,1948年他乘船去了南洋,再没回来。他最终到了哪儿,Z不知道。先有人说他到了马来西亚和新加坡;后又有人说他死了,从新加坡去台湾的途中轮船触礁沉没他已葬身太平洋;可再后来,又有人说在台北的街道上见过他。Z的母亲问:“你们说话了没有?”回答是:“没有,他坐在车上,我站在路边。”Z的母亲又问:“你肯定那是他吗?”回答是:“至少非常非常像他。”所以,Z的母亲也不知道他最终在哪儿落了脚是死是活。那个年轻军官与Z的生父无关,这是事实。但那年轻军官的妻儿的命运,在40年中如果不是更糟,有可能与Z和他的母亲相似。
Z的母亲带着Z在南方等了3年,一步也没有离开过Z的父亲走前他们一起住的那所宅院。南方,一般是指长江以南日照充足因而明朗温润的地域。我不可能也没必要去核实那所宅院具体所在的地方了。不管是在哪儿,“南方”二字在Z心中唤起的永远是一缕温存和惆怅的情绪。任何人3岁时滋生的情绪都难免贯穿其一生,尽管它可能被未来的岁月磨损、改变,但有一天他不得不放弃这尘世的一切诱惑从而远离了一切荣辱毁誉,那时他仍会回到生命最初的情绪中去。与这情绪相对应的图景,是密密的芭蕉林掩映中的一座木结构的老屋。雨后的夜晚,一轮清白的月亮,Z能看见一个3岁的男孩蹲在近景。南方夜晚温存的风轻轻吹拂,吹过那男孩,仿佛要把他的魂魄吹离肉体。那男孩,形象不很清晰,但Z知道那是他自己。在空间中我们无法把自己看得完全,但在时间中可以办到。他看见3岁的自己用石子在土地上描画母亲的容颜。他顺着这孩子的目光看,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飞檐,照亮几片滴水的芭蕉叶子,照着母亲年轻的背影。老屋门窗上的漆皮已经干裂。芭蕉叶子上的水滴聚集,滚落,叭嗒一声敲响另一片叶子。母亲穿着旗袍,头发高高地挽成髻,月光照耀着她白皙的脖颈。那便是南方。或许还有流萤,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飞舞,飞进灯光反倒不见了。“妈——!妈——!”在月光下南方的那块土地上,他想画出母亲美丽的嘴唇,不仅是因为她们常常带着淡淡的清香给他亲吻,还因为他以一个男孩的知觉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动人。(我有时想,女教师O和Z的母亲有没有什么相似之处?这样一想她们两个人的形象都模糊了。单独去想,每一个都是清晰的,但放在一块想却越来越想不清。)“妈——!”“妈——!”但他看不清母亲的脸。母亲窈窕的身影无声地移进老屋,漆黑的老屋里这儿那儿便亮起点点蚊香的火光。母亲想必又在四下飘摇的烟雾中坐下了,烟烟雾雾熏燎她凝滞而焦灼的眼睛。那就是南方。南方的夜和母亲不眠的夜。Z
偶尔醒来总看见母亲在沉沉的老屋里走来走去。“噢,睡吧睡吧,妈在呢。”母亲走近来,挨着他坐下或躺下。黎明时香火灭了,屋顶的木椽上、墙上、地板上、家具和垂挂的字画上,浮现一层青幽的光。有一种褐色的蜥蜴总在天亮前冷冷的叫。样子像壁虎但比壁虎大好几倍,贴伏在院墙上或是趴在树干上,翘着尾巴瞪着鼓鼓的小眼睛一动不动,冷不丁“呜哇——”一声怪叫。“呜哇——呜哇——”叫得天不敢亮,昏暗的黎明又冷又长。母亲把Z
的耳朵捂住,并且吻他:“不怕不怕,”Z还是怕。Z又恨它。Z以为那就是母亲彻夜不能入睡的原因。那就是南方,全部的南方。那时,料必Z对父亲还一无所知。
Z从未对我说起过他的童年。
南方,全部的南方就是那个温存而惆怅的夜晚,那不过是我生来即见的一幅幻象。我并不清楚,为什么我会以为那可以是Z
的童年。这幻象不一定依靠夜梦才能看见,在白天。在喧嚣的街道上走着,在晴朗的海滩上坐着,或是高朋满座热烈地争论什么问题,或是按响门铃去拜访一个朋友,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只要说起南方,我便看到她。轻轻地说“南——方——”那幅幻象就会出现。生来如此。生来我就看见过它:在画面的左边,芭蕉叶子上的水滴透黑晶亮,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掉落,再左边什么也没有,完全的空无;画面的右边,老屋高挑起飞檐,一扇门开着,一扇窗也开着,暗影里虫鸣唧啾,再往右又是完全的空无;微醺的夜风吹入魂魄,吹散开,再慢慢聚拢,在清白的月光下那块南方的土地上聚拢成一个孩子的模样。除此之外我没有见过南方。除此之外,月光亘古不衰地照耀那年轻女人的背影。最为明晰最为虚渺的就是那婷婷的背影。看不清她的容颜。她可以是但不一定非是Z的母亲不可,也许她是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的化身。在我生来即见的那幅幻象中而不是在我对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