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单元 难得的时光(第6/10页)

南台湾一年到头都热,那天又更热,我在一间刚整修过的庙宇正殿到处看,找不到值得拍的。才翻修的老建筑最尴尬,新刷的油漆虽然尽量仿古,但发亮的色泽得好长一段时间才会淡掉。本想就此离开,却听到聒噪的蝉鸣中夹杂着细碎话语声,间或还有石子扣地的清脆声。

寻声来到庙后围墙边,只见两位留着山羊胡的老人在下棋。两人都光着脚,一位打的是如意座,一位是盘腿金刚。棋子是在地上临时捡的,并非黑白分明,只是深浅有别;棋盘画在水泥地上,线条淡淡的,看得懂就行。

在我靠近时,两人忽然噤声了。不是因为我的出现,而是棋局正僵,输赢就在几步之内了。为了找构图,我捧着120相机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两老却有如入定般,完全无视我的存在。原来,最好的构图便是把相机放在地上,于是,我也盘腿坐下,垂首对焦。从毛玻璃的屏幕看去,两人的位置左右颠倒。我一下抬头看真人,一下低头看影像,真是有趣极了。

看得出两人从年轻时就是好友,这辈子不知已对弈过百千回,输赢互换,起手落子之间,尽是惺惺相惜。

珍贵而非凡的一瞬间

这张照片是有次带学生外拍的偶得。创立摄影私塾的那几年,我除了经常与学生泡在暗房,也会带他们到外地出游,观察他们如何拍照。

新竹县横山乡的内湾村虽然偏僻,但从竹东可搭火车抵达,车班虽少,时间算准了也挺方便。这条支线如今已是热门观光项目,不像当年,主要功能就是载学生通学,除了一早一晚的上下学时间,几乎没什么乘客。我就搭过只有一节车厢的班次,乘客除了我只有一位老人。

带学生拍照,和自己一个人截然不同。独自工作时可以整个人放空,全神贯注地迎接陌生之地随时可能发生的场景;带学生时却得时时留意每个人的兴趣所在,看他们的拍摄角度是否理想,有时整个旅途按不了几下快门,都在忙着指导。

然而,那次的内湾之行,却为我留下三幅正方形构图的作品。主要原因是环境太单调、寂寥,学生几乎不晓得该把相机往哪里对。通常吸引他们的舞台效果、戏剧性张力都不存在,一切是那样地平凡、平淡,让他们完全不知从何拍起。

为了当场示范,我便碰到什么拍什么。这位老太太正从家里出来,走在窄窄的巷弄阶梯上,被我遇个正着。我礼貌地笑着请她留步。她虽然乐意被拍,却不好意思面对镜头,一下朝左看、一下往右看,害羞的模样,使她整个人一下子年轻了几十岁,仿佛回到了青春少女期。

背景这等单调,光线如此平淡,老太太也只是个普通人,但她所流露的真情,使那一瞬间变得珍贵而非凡。

新竹内湾,1989

想起了大姐

父母都下田工作了,没人可撒娇的孩子就赖着姐姐,从家后门到溪边的一小段路也不肯走。小姐姐自己个头也不大,没法像大人那样抱得安稳,姐弟俩一路僵着,成了这么个怪姿势。

这一幕让我想起了大姐。我们九个兄弟姊妹,比她小的都被她带过,长大了各自成家,每次聚会也是靠她四处打电话召集。大姐还记得每个人的生日,按乡下习惯在阴历那天打电话来。电话这一头的我总会先愣一下,随即温暖在心,明白自己又长了一岁。我们早就忘光的童年往事,大姐也能如数家珍。在乡下的那许多年,好像只有她实实在在过着日子,我们却编织着另一种生活。

努力回忆大姐小时候是什么样子,却是印象稀薄,令我汗颜。只知道大人从来不必为她操心,无论生活、课业,她总能按部就班达到父母的期许。她考上宜兰最好的女子中学,在校成绩很好,却因为要减轻家计,毕业后学了些护理技术便开始就业,然后再到台北亲戚开的公司帮忙。她一直收入不多,对弟、妹却十分慷慨,还是我们之中最早拥有房产的,而且不止一间。而我们却必须过了中年,才能了悟她几十年来省吃俭用、攒房出租的养老法最稳靠。

我一路跟着这对小姐弟。姐姐显然非常吃力,尤其是下坡那一段,可她却始终把弟弟抱得紧紧的,不曾放下。到了溪边,弟弟马上挣脱下地,头也不回地冲去玩水。那一幕让我感觉,我小时候肯定也这样赖过大姐。

新竹内湾,1989

石碇村的小孩们

石碇我造访过不下四五回,每次都对老街上看报的村民印象深刻。那儿的住家大半是石造矮房子,室内光线暗淡,村民都把走廊当客厅,藤椅、小板凳就搁在廊檐下。村民的家居生活,走在街头便可看得清清楚楚。在这个既没戏院,又没任何公共游乐场所的穷山村里,闲着的人找不到旁的消遣,一张报纸就可看上大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