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空间禁地(第3/14页)
他终于躺下睡觉了(之前,床曾经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东西),最后的亮光伴随着岩石柜里硫矿石的黄色,最后的光亮消失在眼帘后。他还想起来头朝着北睡(在三角山墙木屋里,他头冲着南睡)。
当然,他若有所失的样子,但“无可抵偿”这个明摆的事实却被淡化成一种对种种缺失不确定的感受。他没有忘记,麻木作为无法避免的命运,已经深深地烙在他的身上,成为他实实在在的状态。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说话、行动)都游离成一种非真实的装腔作势。
在他脚下的沙质土地里,像是有一条通向大洋的沟堑,那里出现了一个当年激浪拍打的礁石,是被史前的海浪从海岸岩石上拍打下来的:在这一夜里,这所房子缓缓地绕着那个轴心在旋转,像一艘木制方舟沉降在这块礁石上(陆地的尽头)。
索尔格应邀在邻居家吃早餐。从那里,他观察到,那个昨夜的陷阱在晨光中显现为留置的房产。
一棵松树的枝条从旁边悬吊在房屋的正面,高高的草丛里站着一只好似没有腿的狗,它长着一张怪人的脸,注视着在林木间滑翔的一只只海鸥。他离开期间,那些草都已经长到了大门跟前。索尔格和邻居一家坐在一个半圆形空间里,是起居室向外突出的部分,被阳光照得通亮。他知道自己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会沉着镇定,能应对一切,有能力做好自己希望有能力做好的事情。他的眼睛在荒野中已经习惯了远距离,现在毫不费力就适应了围成圈坐在他左右的邻居一家。现在才回来,他带着一个地质学家的威严参与到邻居家的生活。由于经历了种种坎坷,他还略显疲惫,而正是这种微不足道的疲惫使他显得很有生气。
他不像以往参加聚会时那样常常心不在焉地想着各种不相干的图像,而是演绎着一出独一无二的、全面的幻想剧。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使自己周围的人处于当下的状态,把他们纳入自己的世界里。地地道道的全神贯注(更像是清心寡欲),索尔格在享受中甚至变得强壮了;这种对吃的快乐以无目的的占有乐趣(“特别”)打动着他:直至遥远的生命终点,他想要一味地去享受。在这个过程中,对自己的脸,尤其是对眼睛和嘴巴,他总有一种美妙的感受。而那些塞在裤兜里时而沙沙作响的纸钞却给他另外一种感受,它现在也加入其中。
“我们的邻居先生,”双手抱在胸前打量着他的邻居家女主人说,“今天看上去气色很好。”(她丈夫接着这个话头说:“就像吉星高照的有福之人。”孩子们蹙起眉头望过去,然后跑到户外,去和狗在草地上玩捉迷藏。)
麻木之夜过后的这个早上,索尔格其实比以往更为引人注目,作为行人走在人群当中时,他常常被误认作公交车司机、电工和粉刷工。身子似乎变宽了,面部神态平静,而且越看越显得平静,好像从来就是一个主角的脸(想到过去的那个夜晚,他有一种调整成功的感觉),双眼更深地陷进它们的孔穴中,蒙着一种全知的亮光。“是的,今天我的力量出自我自己。”他说。
和索尔格一样,这家人祖上来自中欧;和他一样,多年来生活在这另一块大陆的西海岸;在索尔格眼里,这对夫妻是他至今还可以相信彼此相爱的一对。他们的孩子与其说是正式的家庭成员,倒不如说是纯属偶然,是这一结合的见证。有时候他们就站在一边,惊讶地看着这对嬉闹的成年人。
索尔格对他们的第一印象是“两个不怀恶意的人”。他们肯定是不怀恶意的。不过后来证明,那是他们特有的善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善良也转移到另一位不怎么和善、和他们聚会时不可能感受到恶意的人身上。这样感受着他们,可以想象出来,他们实际上当初是作为两个贫苦的一半相互走到一起的。表面上,他们常常显得头脑简单,而且由于智力缺陷甚至显得丑陋。然而,他们却给想象力以施展的空间,使想象力首先成为一种可能,并且在其中安身立命,成为地地道道的代表——几乎没有任何别的人会像索尔格一样,以如此安详的幻想(而不是封闭在那些司空见惯的幻想之中)让索尔格充满生气:作为美好的想象,从他们身上毕竟只能想到善良的东西。
丈夫是一个富家的后代,但却无能在举止方面显示其出身(即便仅仅在回应的神态上)。他或许是好心肠,但却很无助。在许多事情上,他既好心肠,又很无助,不过也会让人感到诧异,因为他突然会“施展魔法”,哪怕只是投去一道目光或说上一句话。他的妻子“来自乡村”,起初好像也是一个无遮无蔽的人,是从当年乡村四周那些破乱不堪的地方走出来的。在那样的地方,对那些一生一世都只能待在窗户玻璃后面的人来说,所能做的只有向在外面闲荡的陌生人无情地投去恶狠狠的目光。然而很快就不能这样看她了:她只是在执拗时才会表现出“狭隘”或“带着恶狠狠的目光”——只要另一个人在她面前掩饰自己的真性,她就会变得执拗。索尔格或许常常看见她“在窗户后面”,不过总是把她看成一个“友好关注的人”:是一个对所有的真性都怀着一种宽容的爱的人。不管在任何人身上,只要她再也看不到任何真性的东西,这种爱自然就立刻将他轻蔑地逐之一旁。然而,她投向另外这个人的目光(在这几年里,索尔格感受到了这一点)不是恶狠狠的,而是带着失望和受到伤害:一个以万物统领者自居的人又一次拒绝了她。她只是在看丈夫时才带着一种持久而洋溢着激情的体恤目光,哪怕同时也在指责他。有时候,索尔格发现这种目光也投向了自己(只是更加礼貌,不太那样率直,因而也更加有效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