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法则(第11/12页)

同时,他的各个感官依旧保持着清醒的状态:他合上眼皮,看着曙光降临,透过隔墙上的那道门听着隔壁房间里一个人诅咒着天地间所有的人和物,一直诅咒到夜色离去,也没有停过一次,冗长而乏味的列举越来越混乱。

那枕头像一个婴儿的光脚掌触摸着他。醒来时,他内心里有一个小孩在活动。这孩子后来静静地朝外望去,睫毛一眨不眨,在与自己的呼吸嬉戏。凡是他自身从器官上所希望的一切,都是互相关联不可分割的;而所有非器官的东西都是毫无关联的。

“这就是我!”

有一次,索尔格对如愿以偿的一天有过这样的想法:在这样一天中,晨去暮来,有亮有暗,这一事实肯定就足以构成美了。向纽约辞行的几个小时里,他又有了这种感觉,他迅速而轻手轻脚地起了床,“用这个城市的水”漱洗完毕,心境既欢快又冷静地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天色放亮的过程,仿佛昼光特地为他稍稍延迟了到来的时间。他光着身子,而且很乐意就这样展现给别人。他在腋下感受到自由,在脑袋里感受到一种极强的洞察力;他可以沉入任何地方,而那不会是死亡。雪已经停了,西边渐渐明亮的天空悬着就要落山的深黄色月亮,像一只先前逃走现在又归来的家畜(“你到底是又回来了”);众星像一个个模范在四周闪烁着。远近的景色同时跳到了眼前,因而既可以看到身影模糊的鸟从塔楼窗户左右飞过,又可以望见新泽西州已披上白日光芒的群山在天际延伸开来。一片黄色的光从下面深处一条条看不见的大街里漫出来,但只照到一座座高楼最下面的几层,其余部分依然矗立在黑暗之中,不时有一道道看不见的汽车的远光灯在高层一排排窗户上画着圆圈。公园沉入市区,湖水的灰色真切地飘入眼帘;心形的水面因黄中泛绿的颜色变得又大又平静;海鸥栖息在昏暗的湖面上,只要其中有一只原地扇起翅膀,便会显现羽毛的白色。弧形的湖岸边有一溜儿积雪,如同凝固的波浪。第一批跑步的人已经像湖水本身那样十分信赖地围着湖跑,仿佛在用他们的大腿迎接这个世界。随着太阳的升起,湖水很快变成蓝色,闪出粼粼波光,风拖着暗色的轨迹在水面上恣意而行,突进,戛然而止,改换方向——最后,晨光终于与水波分离,作为昼光到处洒满城市空间。索尔格想象着自己站在底下的湖边,望着高楼上他此刻正站在里面的这个房间,呼吸着淡薄而给人力量的空气。烟雾犹如一个男人的身影走过所有的屋顶,公园的每棵树上都纷纷扬扬地洒下上面的积雪。

“这就是现在!”

每次眺望这座城市时,都不会再次出现(以及确认)在别处经历过的、本以为已经消失的其他事件?——就连这间客房也掠过飞鸟(和飞机)的影子。相邻高楼的顶层有人穿过一个个阳光斑驳的房间,胳膊夹着一摞毛巾,毛巾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就像一条小溪里的水在一块色彩斑斓的鹅卵石上流过。一个移动物身后跑来一条狗,它作为海鸥升向空中,在湖水中照着自己的身影。“要获得再现的感知力!到下面去找那些人。”但之前一个整理房间的女服务员走了进来,她说:“上帝保佑你。尽快与家人联系。”(然后喘着粗气看着他。)

索尔格又进了一座教堂参加星期日弥撒,由一个身穿黑色衣服、扣眼里插着丁香花的男人(您想在哪里祈祷?)专门陪着走到长椅边。(这个星期天首先向他展现的是寥寥无几的汽车,它们远远地在几乎空荡荡的、水灰色的麦迪逊大街上一起一伏,像一条条小船。)信徒们的面容被捐献袋上的铜条映得发亮,募捐人一只只手在一根根铁条上弄出面包师从烤炉中拉出面包时的声响时,随同捐钱的索尔格觉得自己在与金钱结伍。当这面包变为上帝的身体时(“晚餐后他同样拿起这杯来”),当这酒化作上帝的血时,一种震颤传遍这个世界。

众人“以同样的方式”去领受圣餐。“我,索尔格”,又是作为辅弥撒者6以同样的方式在地毯边上绊了个踉跄。这个成年人态度坚决地跪了下去。一些素不相识的人以同样的方式向他问好。在上午明亮的大街上,他从一队高高兴兴地送葬的人身边走过。站在相邻的大街边上,他观望着一支南斯拉夫少数民族的游行队伍,他们的穿着相当军事化,他的先辈还曾被归为那个少数民族(还有极小的孩子,几乎刚会走路的孩子,也一身民族穿着,踉踉跄跄地跟随在队伍里)。公园里,他看着一个接一个从自己身边跑过的人(身后一再响起剧烈的喘息声和踢踏声),他们与那些只是走过去的人不一样,再未显露出熟人的面容特征:他甚至确定有一个欧洲上大学时曾与自己关系不错的男人疲惫不堪的脸显现在人群之中,随后他也就匆匆地望了望,那又变成了一个陌生人的背影,一片暗色汗迹的背影。就连另外一个跑过时用明亮的眼睛盯着他看的人也仅仅说了句:“多像瓦伦丁·索尔格!”——他们或许永远不会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