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法则(第6/12页)

在一处地方,在随处可见的高耸的楼房之间,索尔格放慢了脚步,意识到已经身在地理意义上的纽约最高处。他看到一棵槐树,风从树梢高处刮过时,它不仅失去了一片片叶子,而且失去了一根根枝杈。

索尔格在西海岸那座城市里从未去找过什么人,而现在他有那个从同一架飞机下来的人,一个可以去找的人。那个陌生人称自己为埃施,还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就像坐在出租车里的那个早晨一样,仿佛索尔格人虽不在他跟前,但脸却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

他们坐在一家宽敞的饭馆里,起初几乎只有他俩,面前有许多空桌子,但之后不久好像就全被客人占了,夜幕降临时,他们好像一拥而上就把老大的大厅装满了。整个晚上,地铁都在他们脚下颤动。他们的座位是一个隔间里的拐角长椅,只要一扬头,那里的一棵橡胶树的叶子就会碰到他们的头。大厅的背景是白色,还有从厨房里冒出的蒸汽,那一个个盘子动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像明轮船。

陌生人的嘴唇起初十分苍白,但过了一会儿就不再那么显眼了,即便在说话和吃喝时,他也常常将脑袋倚在手上。他说(其间他一再伸出舌头):“您别以为我要向您提一些问题。我并没有打算结识您。白天一想到我们的约定,我就对自己的心急感到遗憾。我盘算着根本就不来这里——当时我估摸您也是这么想的。”

索尔格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当他再抬起头看时,那简直是个幽灵似的瞬间,仿佛在往自己瞪得大大的眼睛里看。后来他才发现陌生人在哭。同时那双眼睛的颜色也变成一个自在之物(还有那光秃秃的脑门也是如此)。他俩往隔间的深处挪了挪,没有一个人再能看见他们。那人向索尔格要了一块手绢,擤了鼻涕,然后说:“您就好好听我讲一会儿吧。”他讲着“职场的失败”,讲着“无力竞争”,讲着“女人和孩子”,讲着“钱”,讲着“没有可能重返欧洲”,一段用了三句感叹的故事:“我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呀!”——“我所能做的就是攥起拳头。”——(最后只有:)“唉,我呀!”

索尔格期盼自己的强大力量能够到来,让自己变成(这很困难)他俩坐在其中的这个小隔间,身子俯在这个偶然相识的人的上方,并且接纳他,因为这人已经对自己的状态感到惊讶,开始摇着头,其间又一次客气地借去那块手绢。他要等到另外这个人那呆滞而残缺不全的塑像渐渐重新恢复生气,获得一个开始滑稽可笑的、后来却令人喜爱的孩子脑袋,最后搓起手臂。如他所说,刚才就是从这里“恐惧忽地一下飞走了”。在这一刻,索尔格觉得自己从这深深的黑夜空间飞越出来,犹如从创造的战栗中飞越出来一样。在这一刻,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他真想在身体上与这个人融为一体:仿佛这是唯一能使他维持生存的可能。然而到后来,一道强烈的包含着其他所有意愿的目光就足够了,这个陌生人似乎可以在其中仰靠了。过了一会儿,索尔格索性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仿佛若要治愈这患病的世界,就要避开它较长一段时间。

这期间,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仿佛他在聆听着是自己的故事;不是因为它有相似性,而是因为他在这位自责的人嘴里又听出了那个也常常使他本人否认自己生存权利的声音。但在这里,这个声音出自一个陌生人之口(不是自己内心深处的一架无声古琴),它没有诅咒他,而是变得可以让人看透了,看成有时不仅仅扼住他一人咽喉的荒谬。于是,索尔格打开“各个感官的大门”,离开自己和陌生人,可以成为那个“面带笑意的第三者”,赋予他们俩那欢快的秩序;虽说会因他人的不幸而震惊,他也依然在所见所闻中感受着一种淡漠的愉悦,无非就像是一个随行的观众。他甚至时而送出一个微笑,刚才还结结巴巴的埃施看出了他的微笑,感受到信任,便无拘无束地讲起来。

他描绘着自己的绝望,成为绝望的表现者:这并不是说,他在表演这种绝望——更确切地说,他为此成功地找到了一个个唯一恰当的表情和句子,并在唯一可能的时刻机智地将它们表达出来。起先作为自我的展示者,他描绘出一幅自身不幸的画面,既热烈,同时也简洁,因而成为自己真实情况的公布者;他就这样(与作为必不可少的对方的索尔格一起)避免了惊慌失措,对自己的听众变得挺殷勤,毫不做作。他一边精力集中地继续着自己的哀诉,同时在每次需要帮忙时都抢先伸手——斟酒、接账单。最后他已经完全控制了自己的状态,进而以一种滑稽的表情动作组合将它像最后一轮组舞一样展示给自己的这位观众。他说:“我经常会哭——您往这儿瞧!”果然他真的就有了眼泪,当然只是有一种迹象——紧接着他亮出颤抖的双手,时间同样很短暂——之后发际线上冒出明晃晃的冷汗,随即又马上消失了——随后又出现了一个欢快的停顿,不过讲述者(又是在恰当的时刻)中断了,对他的听众耳语道:“我曾临近末日。”——然后将放着账单的盘子拿在手里,一支铅笔在盘中滚动着,他垂下目光看着盘子,声音平静地讲着自己故事的结尾:“公园里搬出来的那些死亡岩石下午还立着,动物园里的猛兽笼都空了。现在这个晚上:手里拿着一个盘子,上面还有一支铅笔在滚动,这是怎样的惬意啊。我祝我们大家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