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悲哀的孩子,始终没有长大(第14/15页)

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尽管顾城的大部分作品像童话一般纯净优美,但也有少数作品具有相当强烈的怀疑精神,比如《两个情场》:“在那边/权力爱慕金币/在这边/金币追求权力/可人民呢?/人民,却总是他们定情的赠礼”;尖锐、凛冽,以“情场”为桥梁,将金钱、权力与民众的关系揭露得一针见血。又如《石壁》:“两块高大的石壁/在倾斜中步步紧逼/是多么灼热的仇恨/烧弯了铁黑的躯体/树根的韧带紧紧绷住/岩石的肌肉高高耸起/可怕的角力就要爆发/只要露水再落下一滴/这一滴却在压缩中突然凝结/时间变成了固体/于是这古老的仇恨便得以保存/引起了我今天一点惊异”。诗意紧张而干脆,极具象征意味,厚重的历史感凸显无遗。

最令人惊讶的是《不要说了,我不会屈服》一诗,它的意韵、内涵与北岛的《雨夜》及《结局或开始》简直异曲同工,甚至有些句式都极为相似。这首诗创作于1980年10月,即使不比北岛的《雨夜》和《结局或开始》更早,至少也是同一时期。

顾城后来逐渐淡出这一不甚擅长的主题,回归到“花草”与自然之中,用一大批佳作进一步确立了“童话诗人”不容动摇的地位。也正因为他与北岛形成的强烈反差,使得诗歌的田野更为丰富、葱茏。

令人遗憾的是,80年代中期顾城出国以后,其作品的“童话”虽然仍在,但已不再明媚,而是遍布梦呓般的“超现实”,远不如80年代初期受人瞩目了。看看下面这首《虎坊桥》:

老虎在过道里走来走去

你看 事不太好

窗子下的猫 脸朝上

看向日葵

你一下拿出了那个钉钩

掉了的枰盘在麦穗上

麦穗掉了 麦杆站着

依莲娜是瑞典画家

他们一下砍掉了他的脑袋

三分之一 你能和老鼠说些什么

他们拉他过去

又拿着毛乎乎的椰子回来

在路灯下一刀

你劝他 告诉他 这一回

要把腿掰了

小椰子里边也长头发

〈大地上有这么多金黄的日子〉

他们在后边走在后边

〈金黄的花在微风中摇曳〉

你靠前边一下子笑了

在《关于〈城〉的两封信》中,顾城专门提及《虎坊桥》中括号的用法,他认为,“大地上有这么多金黄的日子”和“金黄的花在微风中摇曳”两句中的括号之所以用单书名号“〈〉”,而不是圆括弧“()”,是因为“〈〉”有字幕、书名的暗示。可是,这丝毫无助于改变这首诗的实质。这些结构凌乱,思路拥堵,上句不搭下句,整个儿不知所云的诗句,很难相信是出于有“天才诗人”之誉的顾城之手。

类似的诗歌顾城写了不少,比如《琉璃厂》、《鬼进城》、《白塔寺》、《建国门》、《象来街》等。也许顾城这样写自有他的想法,但对于大部分读者而言,这不是诗歌,挺多是徒有诗歌的形式而已。如果这样的文字也能算是诗歌,如果诗歌真的如此容易完成,那么,也难怪90年代以后世人会发出“一块石头砸下来,砸到十个人中有九个是诗人”的感叹。

不独顾城,北岛在出国之后,也走向了同样的循环,他在90年代以后的作品,无论是诗歌还是散文随笔,都缺乏早期深入骨髓的批判性,精进的不过是写作的技艺,“知识分子”的光芒逐渐减退。特别是他的散文随笔,要么讲述与世界名家的交往,要么游走于休闲美景之间,要么在这里朗诵在那里开会,虽然文笔日益精湛,但总让人觉得缺少了某种激人反思的精神。当前的北岛,与七八十年代时给人们的印象,已经偏离很远了。

十三

在我看来,出国之后的顾城必定是苦痛缠身,这苦痛来自于日常生活的逼压,更来自于精神的煎熬。他在国外过着十分窘迫的生活,为了过日子而不得不做一些不符合自己心性的事情;他想同时拥有两个女人,把自己当作至高无上的帝王。而最后当他发现这一切都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么完美时,结局只有无可阻拒地疯狂……在这里面,没有谁是幸运者,温柔善良的谢烨死了;顾城也在惶恐和悔恨中结束自己的性命;英儿没有死,但她的一生都不会好受。

而我最关注的是顾城和谢烨的儿子小木耳,一个无辜的,在幼年便失去父母的孤单孩子。

顾城去世前一个月,写下了一生中的最后一首诗《回家》。每一次读到里面的片段,我都禁不住眼角酸涩:“我离开你/是因为害怕看你/我的爱/像玻璃/是因为害怕/在台阶上你把手给我/说:胖/你要我带你回家”。

顾城的最后一封遗书也是写给小木耳的:“木耳:你将来会读这些话,是你爸爸最后写给你的。我本来想写一本书,告诉你我为什么怕你、离开你、爱你。你妈妈要和别人走,她拆了这个家,在你爸爸悔过回头的时候,她跟了别人。木耳,我今天最后去看你,当马给你骑,我们都开心。可是我哭了,因为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见你,别怪你爸爸,他爱你、你妈妈,他不能没有这个家再活下去。木耳,好孩子,你的日子长呢,留给你的屋子里有你爸爸画的画,124号。你爸爸想和你妈妈和你住在那,但你妈妈拒绝。三木,我只有死了。愿你别太像我。”通篇温言软语,慈父之爱,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