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第9/16页)
1988年4月,海子去成都拜访几个诗人,曾在尚仲敏的宿舍住了一个星期,两人多次长谈,因此,海子对尚仲敏怀有好感。回到北京后,海子对骆一禾说,尚仲敏为人不错,我们在北京应该帮帮他。然而几个月后,海子认为“不错”的尚仲敏就在《非非年鉴·1988年理论卷》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向自己学习》的文章,其中有一些段落谈到了海子:
有一位寻根的诗友从外省来,带来了很多这方面(宏大史诗写作)的消息:假如你要写诗,你就必须对这个民族负责,要紧紧抓住它的过去。你不能把诗写得太短,因为现在是呼唤史诗的时候了。诗歌一定要有玄学上的意义,否则就会愧对祖先的伟大回声……和我相处的几日,他一直愁眉不展,闷闷不乐,通过仔细观察,我发现他的痛苦是真实的,自然的,根深蒂固的。这使我敬畏和惭愧。
他从书包里掏出了一部一万多行的诗,我禁不住想起了《神曲》的作者但丁,尽管我知道在这种朋友面前是应当谦虚的,但我还是怀着一种惋惜的情绪劝告他说:有一个但丁就足够了!
在空泛、漫长的言辞后面,隐藏了一颗乏味和自囚的心灵。对旧事物的迷恋和复辟,对过往岁月的感伤,必然伴随着对新事物和今天的反动。我们现在还能够默默相对、各怀心思,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我的敌人。
读到这些坦诚、调侃与讥讽交杂的文字,海子伤心得跑到骆一禾处大哭一通。
这件事对海子的打击是巨大的,据燎原在《海子评传》中透露,1988年11月底,海子在北京接待四川诗人雨田,海子还拿出了《非非》,说:“他妈的,成都的尚仲敏开始批判我了!”然后对雨田朗读了上述的那段文字。“而骆一禾对此也同样耿耿于怀,在雨田于北京同骆一禾、海子商定准备成立一个诗歌同仁组织回到绵阳后,骆一禾又专门去了一封信,其中特意提到了此事,并提醒雨田在物色人选时一定要注意这种‘人和’条件上的暗伤。”
而在尚仲敏看来,他那篇文章并无讽刺的成分,海子仍然是他非常尊敬的朋友。2009年1月16日,淡出诗坛近20年的尚仲敏在读到《海子评传》后,提笔写下了一篇短文《怀念海子》,对当年与海子的交往情况进行了简要介绍,并对燎原的批评进行了回应。
尚仲敏说,海子1988年上半年来成都,四川诗人表现得不尽热情。一方面因为四川诗人的恃才自傲,另一方面是因为海子本人的沉默少言和过于内敛的性情所致。当年的诗坛纯粹是一个江湖,诗人相见往往对酒当歌、壮怀天下,而海子则儒雅得有点书生气,与四川诗人显得格格不入。那个时候,尚仲敏在一所电力学校教书,有一间房子,海子在那里住了一周左右,两人朝夕相处。虽然海子很少喝酒,但尚仲敏每天仍会去买一瓶沱牌曲酒回来,两人通宵达旦地饮酒长谈。他自己很喜欢海子,也看得出海子与世俗的格格不入,因此他当时多次开导海子,希望海子面对现实,做个有平常心的人。如果成就一代大师要以生命为代价,那还不如选择好好地活着。
在那段时间里,尚仲敏还专门为海子写过一首题为《告别》的短诗。表达了自己对待诗歌与生活的态度:
过往年代的大师
那些美丽的名字和语句
深入人心,势不可挡
但这一切多么徒劳
我已上当受骗
后面的人还将继续
生命琐碎,诗歌虚假无力
我们痛悔的事物日新月异
看一看眼前吧
歌唱或者沉默
这一切多么徒劳
从这首诗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在诗歌观念方面,海子和尚仲敏无疑是有分歧的,海子“纯净而又脆弱的心灵,承担了太多的人类命运和时代苦难”,而尚仲敏更喜欢平实而贴近生活现场的作品,他认为诗歌具有局限性,有时候,诗歌在日新月异的事物面前,甚至“虚假无力”。这也许是他写出前面那些被认为是“讽刺打击”的话的最终目的,也是被人误读的最大原因。
尚仲敏的确是尊敬海子的。1989年3月底,得知海子自杀的消息时,尚仲敏正在上课,“当我从悲痛中回过神来,我让同学们全体起来,向北默哀。坐在前排的女生甚至有人泪流满面……”
虽然燎原是我非常尊敬的批评家,但这一次,我更愿意接受尚仲敏的解释,这不仅因为我见过尚仲敏,而且像海子一样,对他的爽朗真诚怀有好感。更因为我认为他的那些话并不算过分,即使是过分,也是立足于诗歌见解上的分歧,只要被批评者不过于敏感脆弱,应该属于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也许是过于热爱海子,在《海子评传》中,燎原对尚仲敏这个“伤害”过海子的诗人,下笔甚至比尚仲敏在《非非》上评价海子时更不客气:“尚仲敏,当时四川青年诗人群中的晚生代诗人。作为诗人,未能有作品在那个时代留下更深的印痕。他与诗歌有关的最大作为,则是1986年在重庆大学读书期间与人合办过一张‘大学生诗报’。顾名思义,‘大学生诗报’本是几个大学生自办的一张报纸,但它给人造成的模糊性印象,则成了中国大学生们的一张诗歌报纸。尚仲敏也因而将错就错地成为1986年‘两报诗歌大展’上‘大学生诗派’的发言人……”事实上,只要经历过80年代诗歌的诗人都知道,当时的《大学生诗报》并不像燎原所说的那么幼稚,尚仲敏的影响即使不比海子大很多,也至少不在海子之下,他的作品如《卡尔·马克思》、《我在等一个人,想不起她的名字》颇有影响,20年前我读过,至今仍能记得其中的片段。更重要的是,那个年代,诗歌的“气场”比较纯正,诗人之间对于诗歌的批评,时常是坦率而严厉的,不像今天那样喜欢昧着内心虚伪地恭维。因此,也难怪尚仲敏在《怀念海子》一文的结尾这样对燎原说:“如果你真的对诗歌怀有真诚,你就应该回到八十年代,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那个年代的诗,也读读我本人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