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遍落木了,我看(第2/5页)
从1995年至今,孟浪已经在海外“浪荡”了十多年,长期远离母语环境,自然会给人一种漂泊无依的孤独感。如果用孟浪的作品来说明他的诗歌精神状况,下面这些句子可以当作风向标:
由母亲陪着练琴的孩子们
由母亲送到世上的孩子们
琴房太远太远了
在世上看不见了
——《一生的琴》
在这里,“琴”无疑是美好事物的指代,“琴房”自然是美的载体,承载美好事物的土壤“太远太远了,在世上看不见了”。因失落而导致的复杂心理蔓延开来。
但孟浪又充满了梦想和激情,他要对一个时代发言,说出自己的心声:“他是这个时代唯一的声音。/这时代总是那人山人海中传来的一阵阵空寂。/他是那唯一的声音。”(《诗人》)诗人太天真了,以为能够唤醒另一些心灵,然而这个时代虽然“人山人海”,却没人响应,呼号的结果是“一阵阵空寂”,“唯一的声音”只是自己的回声,诗人无法不孤单、失望,平静的表情下自然难以掩饰内心汹涌的愤怒。记得同为上海诗人的王寅曾经写过一首题为《闯入者》的短诗,表达了某种精神重压下的心理状况。事实上,在国内不少诗人的作品里,同样不缺乏“闯入者”这一意象,只是有人直接表达出来,有人相对含蓄,有人用沉默来应对,有人则几种状况兼而有之。“有人问‘诗人你为何不愤怒’,孟浪恰好属于已经十分罕见的愤怒的诗人。他的诗风极其硬朗,每一句诗都像铁锤打在铁砧上,沉重有力,火星四溅。”(庄周:《齐人物论》,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这句话有一定的道理,但基于以上见解,庄周只说对了三分之一。诗歌评论家陈超的话可以与之互补:“毋庸置疑,孟浪的这首诗是悲观主义的,但这种悲观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浅层的绝望情绪……诗人清醒地理解了生命的真相,他不回避也不萎缩,而是将它揭示出来,体现了现代人对生命的觉悟和对命运的把握。”(《中国探索诗鉴赏词典》,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
2008年5月12日,中国四川发生特大地震灾害,远在美国波士顿的孟浪深受震撼,将《当天空已然生锈》和《教育诗篇》发到朋友的邮箱,并委托朋友发表在祖国大陆的诗歌网站上,以表哀悼之情。重读这两首诗,我对孟浪的理解更为深刻。我想起了黄灿然对孟浪的评价:“多年来,孟浪以其克制、清苦和执著,证明自己是一位纯粹而自重的抒情诗人,保持缄默和低调,同时坚持对重大问题的介入和承担。他还是一位坚持到底的现代主义者,服膺现代主义诗歌的一切美德和献身精神。”请注意“对重大问题的介入和承担”这行字。
与那些地震发生后匆忙作诗的同行不同的是,孟浪对中国社会现实早有深刻洞见,《当天空已然生锈》写于1993年,《教育诗篇》写于1996年,可是,现在读来,它们是多么深刻而有远见!这里列举一首《教育诗篇》,供读者参考:
危房里的小学生寂静
一块旧黑板兀立
将提供他们一生的远景——
黑板的黑呀
攫住他们的全部纯洁
新来的老师是你
第一课,可能直接就是未来
所以,孩子们在黑板上使劲擦
黑板的黑呀,能不能更黑
为了,仅仅为了
多一点儿、多一点儿光明
但从房顶的裂缝投下了
这个世界,天空的所有阴影
你没有出现
课堂本身说话了
它不忍心自己预言一座废墟
危房里的小学生寂静
寂静,打开了它年轻的内脏
二
孟浪发表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短诗《这一阵乌鸦刮过来》是一首在艺术成就上以少胜多、以一当十的作品: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像纷飞的弹片
我还是迎了上去
我的年轻的脸
在这片土地上
我把剩下的最后一点勇敢用完
我不带一丝畏惧的眼瞳里
只有小小的天空在盘旋
这一阵乌鸦刮过来
像一片足够用力的种子
在我身边的土地上撒遍
我是伏在土地上死去的农民
小小的天空在我头顶盘旋
永不消散
在诗歌民刊《诗参考》评选出来的“1991—2000诗参考十年奖”中,这首诗是十首获奖诗歌之一。尽管没有奖金,但因为《诗参考》在民间诗界的巨大影响,这个奖项也足以说明一些问题。“这一阵乌鸦刮过来/像纷飞的弹片。”“乌鸦”自然不会是真正的乌鸦,而是比乌鸦更“黑”的东西。诗人毫不回避,坦然“迎了上去”,用他“年轻的脸”。那么,结局将会如何呢?一些“重大事件”的经历者细想之后,也许会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