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全身的瓦片翻开,(第3/4页)

挟惠特曼遗风,1983年,梁晓明从安吉第一次到杭州。当时的梁晓明信心百倍,站在西湖边时,激动地说了一句:“杭州,我来了!”这样的一句话,无疑是梁晓明内心兴奋的折射,他认为自己的诗歌开始有了一个更大的舞台,而且以前这个舞台上的表演者,用梁晓明的话说,是“小池塘的写作,境界太小”,“水平一般”。

但1983年左右,梁晓明虽然创作,诗歌视野却相对封闭。当时北岛、顾城等“朦胧诗人”的声誉已如日中天,而他竟浑然不知。1985年,梁晓明到上海与王寅、孟浪等诗人聚会,王寅告诉他,几乎全中国的现代诗人都受北岛等人的影响,梁晓明才知道北岛的存在。通过对北岛等人的诗歌的阅读,梁晓明开始审视自己,觉得自己的作品欠缺北岛的诗中那种深刻的东西。尽管如此,梁晓明依然很自信,他“不觉得自己差于他们”,“因为我是读惠特曼,那么他们读什么?这才是重要的。此后我读到他们原来是读聂鲁达、雷马克等,于是我开始进入了聂鲁达,又从聂鲁达进入更大的西方诗歌”。

现在看来,正是这份自信成就了梁晓明的创作,使他屹立于中国新时期诗坛之中,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大石头。

而随着岁月的推移,这块石头的姿势也在慢慢改变,1985年起,梁晓明与惠特曼“分手”,走进了“极端主义”的阵地,参加“两报大展”。而关于“极端”,梁晓明的理解是:“诗歌就是一种极端的精神,一种追求,永不妥协的精神。”

从梁晓明二十多年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最初他是浪漫而抒情的,随后是先锋的,探索性较强,《各人》等口语诗无论在文学意义上还是在文学史意义上都足以和于坚、韩东等人为代表的“他们”诗歌并驾齐驱。20世纪90年代以后,梁晓明的诗歌口语化逐渐稀薄,而是形成了一种融合口语与书面语言的“新诗”,它有口语的简洁与尖锐,又具备书面语的典雅与澄明。在《真理》一诗里,作者对自身作出了严格的审视,并且描绘了一幅舒心的图景:

我将全身的瓦片翻开,寻找一盏灯

谁在我背后鲜花盛开

我曾经从树叶上屡次起飞

我将手深深插进泥土

这生命里最旺盛的一处泉水

是谁,在一小包火柴中将我等待

我燃烧,将时间里的琴弦

齐声拨响

在一把大火中,我的白马出走

现在我回家,灯光黯淡

是谁在飞檐上将风铃高挂

在眼中将瓦当重新安排

将逝去的呼吸声细数珍藏,我高举

一支箫

无人的旷野上,我的箫声一片呜咽

无疑,这些诗里的“纯洁”和“灯”是诗人理想中希望达到的境地,为了这一目标的实现,诗人不惜付出汗水乃至身体。

《玻璃》和《真理》在社会学意义上的成就或许不如《各人》,但它们是诗人对世人的一种醍醐灌顶式的提醒,那种悲剧性的倔强与执著正为凡事都浮光掠影的当代人所极度缺乏。因此,幽默与平和只是梁晓明的表情,凝聚在他的骨子里是“朦胧诗人”般的严肃,只是“朦胧诗人”对世界发言时表情庄重得略显夸张,而梁晓明更多的是在神圣和高贵面前隐忍地自我要求。

如同海子的“黑夜”和“麦子”,以“瓦片”入诗,似乎是梁晓明的一大爱好,在他的不少作品中,都出现了这个意象:“瓦片与深井组成我的房子”,“很久以来的瓦片组成我眺望太阳的眼睛”,“抬起瓦片之头,在大街之上”,“游进过去的炊烟,在瓦片的覆盖下”,“最后的钟声终于翻开我的瓦片”,“我和瓦片一起接受露水”……而我最欣赏的,仍然是《真理》一诗中的“瓦片”。在这里,代表着世俗琐屑的“瓦片”与代表着真理的“灯”相互衬映,诗意干净利落又贴切无间。而“我将全身的瓦片翻开,寻找一盏灯”中,贯穿着“翻开”与“寻找”的动作过程,仅从诗歌中的画面感,就能得到极强的冲击力。

相对于《玻璃》,我更喜欢《真理》,虽然都有一种坚定的意志,但《真理》的画面感不像《玻璃》那么残忍,易于接受。而《玻璃》这样的诗,不宜多读,对于承受能力不够强的读者,它有一种伤害的可能。

以《真理》为代表的一批力作的出现,也在一定程度上扭转了人们对梁晓明的看法。20世纪80年代,梁晓明前卫得近乎极端,他的许多作品都有拒绝读者之嫌,比如《等待陶罐上一个姓梁的人出现》、《怀乡病》、《梦想》、《梁晓明》等,用刘纳的话说,是把后现代的拼贴技术玩弄得出神入化,但却让人不知所云。在中国社会出版社1996年出版的《诗:激情与策略》一书里,刘纳以梁晓明的《哭》一诗为例,批评了梁晓明的“拼贴”技巧。刘纳说,《哭》一诗“在写‘我’——‘我’的生活和‘我’的感受,每个句子里都出现了‘我’的字样,这样,作者似乎在句子与句子之间建立起了一种联系,然而,这种联系是似有实无的,每一个句子都可以孤立的存在,它们之间可以随意地互换位置”。随后,刘纳将《哭》的前四句“瓦片与深井组成我的房子/跳跃的马群曾拉开我的心事/围墙围到我的脚背上生长起青苔/瓶子里装满了我的叹息”重新拼贴,变成了“跳跃的马群曾拉开我的心事/瓶子里装满了我的叹息/围墙围到我的脚背上生长起青苔/瓦片与深井组成我的房子”。经过重新拼贴,诗意竟然没什么改变。然后,刘纳再将这四句诗进行重新组合,成为“跳跃的马群曾拉开我的叹息/瓶子里装满我的心事/围墙组成我的房子/瓦片与深井到脚背上生长起青苔”。这样的拼贴结果,诗意仍然毫无改变。由此可以看出,《哭》是一首不成功的作品,这样的作品,也许有游戏的成分,信手拈来而未作深层次的思考,更未达到里尔克所说的“非写不可”的程度。而在80年代,梁晓明的很多作品都是这样“极端”,如果没有后来的《玻璃》、《真理》等作品,我想,梁晓明顶多是个中等的诗人,而《玻璃》、《真理》等作品的出现,一切都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