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春天,一直活到了(第2/3页)
这种形式上的铺排与对应,不仅不令人感到拖沓,而且越往后读诗意越新鲜、期望值越高,这与诗人对事物和情感的精心处理有关。江非在处理情感时,其方式不是平行而是递进,如螺旋形级级上升,有些是为了强调,有些则是为了生发与弥漫。譬如前文提及的《山东》,从外在的“衣裳”到内在的“骨头”,最后到形而上的“时光的随从”;从代表生存之母的“妇女”到物质层面上的“石头”,再到代表了新生希望与对陌生世界的迷惘的“孩子”,一步一步深入,就像农人在他的土地上剥苞谷,由外向内层层剥开,最终,完美的内核展现于眼前。
“形式上的艺术对今天的大多数人仍是必要的,它们并不只是生活的表现,还是生活发展的手段。”(蒙德里安:《关于新造型的对话》)江非的这类诗歌体现出作为一个艺术家对形式的自觉与重视,当然,也无可避免地会被人指责为“重复自己”。
三
如本文开头所言,在江非的诗歌中,有一个词始终涵纳其中,那就是“平墩湖”。有时候,这个词是直接出现于字里行间,有时候则隐含于意韵之中。如同人们从苏童的小说中认识“香椿树街”,从西川的诗歌中知道“哈尔盖高原”,江非的“平墩湖”也已经成了诗歌界一个不能轻易绕过的名字。对此,诗人路也在《从平墩湖出发》一文中有过精彩的表述:“我想,要是给目前的中国绘制一张《诗歌地图》的话,很可能要在上面标出‘平墩湖’——这个默默无闻的、位于山东省临沂市相公镇的小村。近年来……已因为江非的诉说有了它分行的美丽和尊严。”诗人和他的亲人生活在这片土地里,经历了一个农民必须经历的淡泊、自然、窘迫和疼痛。正是这些,构成了江非诗歌的底色。《妈妈》这首诗可以说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妈妈,你见过地铁么
妈妈,你见过电车么
妈妈,你见过玛丽莲·梦露
她的照片吗
妈妈,你见过飞机
不是飞在天上的一只白雀
而是落在地上的十间大屋吗
你见过银行的点钞机
国家的印钞机
门前的小河一样
哗哗的数钱声和刷刷的印钞声吗
妈妈,你知道么
地铁在地下
电车有辫子
梦露也是个女人她一生很少穿长裤吗
妈妈,今天你已经爬了两次山坡
妈妈,今天你已拾回了两捆柴禾
天黑了,四十六岁了
你第三次背回的柴禾
总是比前两次高得多
这首诗在形式上保持着江非一贯的单纯,全部是用排比式的问句。他所询问的都与城市生活相关,比如地铁、电车、玛丽莲·梦露的照片、飞机、点钞机、印钞机的声音等。事实上,诗人知道他的询问是没有结果的,生活在农村的母亲一定没有见识过这些。所以,诗人用了几个很生活化的比喻作为说明:飞机不是飞在天上的白雀,而像地上的十间大屋;电车有“辫子”;点钞机和印钞机哗哗的数钱声和刷刷的印钞声就像门前小河的流水声……童稚般的询问,以及天真的解释,让人温暖,又令人心疼。
到结尾部分,诗意急转而下,把重心直接转移到母亲身上:生活在乡村的母亲每天不停地爬山坡背柴禾,而且随着体力的不支,却一次比一次背得多……读到这些诗句,我们仿佛看到母亲沧桑而布满皱纹的脸庞和她那因生活的重压而日渐佝偻的身子正在山坡上艰难前行,我们的心仿佛也随着母亲背上的柴禾的升高而一次比一次沉重。在诗歌的技艺上,我们也可以认为诗人是有意为之,在铺叙了十五行之后,用最后五行直接提及母亲,在形式上也是一种“重压”,与诗意达成和谐。
的确,江非是悲悯而智慧的,他很清楚自己在艺术追求和生活态度上与“另一种人”的区别。这种区别,正如他在《雪夜回平墩湖》一诗开头几句所说的:“我并未生活在这里/生活在你们的身边/我并未听见你们哭、你们笑。你们/窃窃私语,挥霍着无耻的生活。”当然,对于世界与亲情,江非的答案很明确,也很温馨:
我在想,这片草地,肯定有它的边界
就像春天,一直活到了这个秋天的傍晚
这个世界的动,肯定也要停止
就像这个奔跑的男孩,停止在母亲跟前
——《边界》
四
大凡身居乡村的诗人,由于环境的因素,必然具有独特的优势和不利,一方面,他可以避开许多流行“病菌”的侵袭,有助于保持独立的思考;另一方面,交流和资料的缺乏也易使人故步自封,“不知有汉”。毕竟这是一个现代性日益加强的社会,即使是再偏远的村庄,也必然会面临新的刺激和尴尬。乡土题材的作品,同样面临着艺术内涵上的开拓和挑战。常见的乡土诗普遍以很“纯”、很“干净”的面目出现,清新、忧伤、淳朴、怀旧等因素作为一种传统的诗歌价值取向,它迎合了读者与生俱来的阅读心理,极易获得好感。而诗歌的现代性特征之一,在于作为一种艺术,它需要并且已经吸收了许多“非诗”的因素,使诗歌不那么像“诗”,而多一些粗粝的品质。一个对艺术有较深理解的读者,更期望阅读到能使自己思维更发散,内蕴更宽广、更浑厚的作品。乡土题材的诗歌创作能否直面“尴尬”和“伤痛”,打破原有的“怀旧+温馨+忧郁”的构架而进入另一种高度,值得诗人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