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第6/8页)

淑英毕业留念

学兄 王义 胡抹于故都北小

我推测这位“学兄”的这番话总不会是无的放矢,那么这位“学妹”是如何“贪恋一时的快乐”,又是如何在“苦闷的漩涡”中“随意摧残”着自己的青春和精力呢?那年头又不兴早恋,想来是她的父母早早地为她订下婚事,她因此而打算辍学了吧?至于这位学兄的劝告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暗恋学妹,这大概只能成为千古之谜了。

不知为什么,我猜想这位淑英的家庭是一户做生意的殷实人家,她爸爸就和老舍《茶馆》里的那位老掌柜王利发差不多,她妈妈自然是内掌柜,她是家里最大的女孩儿,她把弟弟妹妹们都带大了才去念的小学,到毕业时已经有十六七岁了。

她一定是个高高大大的,朴实宽厚的,健康活泼的女孩儿。她的其他科目学习成绩一般,唯有体育一科非常优秀。

她的身体一定被操场上的阳光晒得黑红黑红的,她的脸上一定经常是汗涔涔的,她的呼吸一定总带着那种晨练之后的少女的温润的气息——这倒不全是我的推测,她的好几位同学在临别赠言中都提到她在体育方面的特长:

淑英学友

发挥体育天资 争取真正第一

愚友 锡芬赠 1946.5.27

淑英吾友

用你那刚健之身来提倡未来的女子体育!

涂于故都北平天一 一九四六.五.二七

淑英学姐

你的体育非常好,希望你加倍努力,将来成为一个体育家!

文丽 胡抹于古城北平

淑英同学

身体健康 体育发扬

燕然赠 五.二八 于旧都北平

什么“故都”“古城”“旧都”,今天读起来都让人挺伤感的。其中还有一个更伤感的女孩给淑英留下了一则更伤感的赠言:

亲爱的淑英姐留念

每个人的心中都应有一个很大的坟墓

用来埋藏朋友们的错误

妹 书琴 涂于家中 1948.7.9

不知道她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不过这位“妹书琴”是在毕业了两年之后才在家中给她“亲爱的淑英姐”留下这则赠言的——也许两年前她俩正在闹别扭闹得互相都不说话了?算来她们现在不过六十几岁的人,按年龄说都应该还在人世,真想有机会和她们聊聊。

这本纪念册保存得这样完好,想来这位淑英同学一定很珍惜它,半个世纪以来一直藏在身边,也许只在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悄悄拿出来看看,回味一下自己美好的少女时代——半个世纪以来她有着怎样的经历呢?恋爱,结婚,为人妻,为人母,乃至为人祖母;还有解放,肃反,抗美援朝,三反五反,公私合营,反右派,大跃进,“文化革命”,直到现在……可是现在这本纪念册怎么会流散到旧货市场中,被一个老农以区区十元钱的价格卖掉呢——我脑中不禁闪过一个不祥的念头:这位淑英肯定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相信她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会遗失这本纪念册的。一定是她过世之后,她的子女在清理遗物时一时大意,才使纪念册最终流落到我手里。淑英,愿你的在天之灵得到平安。

今天,我,一个你素不相识的人,一个比你晚出生二十几年的人,就算你的晚辈吧,将替你保管好这本纪念册,从现在起,直到永远。

当天晚上,我终于熬走了这种怀旧的情绪,把淑英和她的纪念册都丢到一边,开始了自己的写作。我曾自谦为通俗喜剧作家,王朔、冯小刚等友人则戏称我是“庸俗喜剧作家”,说我的《我爱我家》等作品正是“大型庸俗喜剧”。我也懒得跟他们分辩,别管通俗庸俗,是喜剧不是?当天深夜,我用电脑写完了五千字的这种“庸俗喜剧”的剧本,百无挂碍,上床入睡。

若干天后,“怀旧”这位老朋友又照例来拜访我。我那天正好没事,坦然迎接。不料这次与往日不同,我脑中闪现的竟不是自己的往事,竟全都是半个世纪前淑英她们的往事。我愣了一下,忽然觉悟了!几年前上级领导就号召作家们“走出小我走向大我”,我当时思想不通,还在背后嘀咕:没有“小我”何来“大我”?失去了“小我”的作家还能算作家吗?现在想想还是领导英明,我自己不就是现成的例子吗?总怀个人之旧算什么名堂?怀人民之旧才是正路!我于是也“走出小我走向大我”——直奔潘家园旧货市场而去。

在以后的半年中,我搜集到不少淑英那个年代的东西:书信,日记,文稿当然也还有这类纪念册。这类东西现在还算不得文物,价格都很便宜,我搜集它们也仅仅是出于兴趣——但我相信再过半个世纪它们也会成为文物的。

【零 六】

前面提到,我原先也是打算研究历史的,后因对史料常常感到困惑,于是陷入到“不可知论”的泥潭,终于放弃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