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旧(第7/8页)
吾道不孤,有一位大历史学家陈寅恪也是常常为史料所困惑的,但他却没有放弃研究,而是想出了办法,叫作“以诗证史”或曰“诗史互证”——遇到史料不详细或不可靠的时候,不妨从当时的诗歌中找找答案。
我印象中他曾从唐诗里考证出唐代士兵的军装颜色是灰白色的等等。但我又觉得,诗人说话就更不贴谱了,比如“金樽美酒斗十千”和“欲沽一斗酒,恰用三百钱”就出自同一位诗人的笔下,让人实在难以猜测唐代的酒到底卖多少钱一斗了。
当我搜集到一大堆过去的书信日记文稿之类以后,突然觉得“以诗证史”何必单单“以诗”,将来这些东西不是也可以用来“证史”的吗?我为自己的这一发现而沾沾自喜,从而加快了收集速度,并进而开始了研究。
我的研究结果是:这类东西若想用来“证史”,必须要有一个前提,即作者本人并不知道他是在“创作”并且也不打算“传世”,比如宋元的话本;而一旦到了明代的拟话本,在“证史”的意义上就要大大地打上折扣了。
就说日记吧,这应当算是最个人的文体了,但我国却很早就有“创作”日记以备“传世”的风气。就以钱钟书的名著《围城》中的那位方老先生为例,他写日记就完全是为了给后人看的,他现在的一言一动,同时也就想着在日记里如何记法,朋友来了也常把日记给朋友看,可见其目的就是“传世”。最妙的是有一回,他在日记上写他儿子骂一位周太太“鄙吝势利”,又写他自己是如何教训了儿子,儿子又是怎样的“帖然无词”,其实儿子并没有骂人,是他自己对那位周太太不满意,所以故意用这种皮里阳秋的笔法来发泄一下的——您说,像这种日记能靠得住吗?
再以我不大佩服的周作人先生为例,他当初的日记或许还是“实录”,但“文革”前由于生计关系,要将部分日记卖给鲁迅博物馆时,就大大地做了一番手脚。比如关于世人瞩目的“兄弟失和”问题,他自己就承认有若干字的内容被他“用剪刀剪去了”。又如在60年代前后,他的日记中常有与日本老婆“不快”的记录,什么“无故生气有似病发”“几不可与语动辄得咎”“临老打架”“真恶魔也”等等,而他在1963年某日的日记背面竟特意加了一条说明,说什么他老婆“以余弟兄皆多妻,遂多猜疑……日记中所记即指此也”——这又如何能让人相信呢?
就如他与许广平的矛盾,按他的说法是“只因为内人好直言,而且帮助朱安夫人”,这就简直是拿我国众多的鲁迅研究者的常识在开玩笑了。
我怀疑他所谓“余弟兄皆多妻”云云,完全是绍兴师爷的笔法,既攻击了大哥三弟,又暗暗地给了许广平一击——他是至死都不承认她的“家嫂”的地位的。
60年代初,随着《雷锋日记》《王杰日记》的公布,在我国的青年男女中更加空前地兴起了一阵“创作”日记以备“伟世”的风气,以“文革”时期为最。这种日记因为是要写给别人看的,所以就难得有什么真情实感,甚至也难得有什么实话,其“史料价值”就不是“多少”而简直是“有无”的问题了。我在潘家园也收到不少这类日记,其中有一本是“文革”时期一个刚进工厂当徒工的十七岁女孩子写的,试摘录其中略有内容的几则如下——
1971年3月1日 星期一
今天又换了新的日记本了,我要努力纠正以前写日记的缺点,要丢掉那些小资产阶级的虚荣心,和那些悲观、低沉的东西。在这部新的日记中,要有活力,有战斗性,使人看了信心十足,干劲倍增,受到鼓舞,受到启发,把这部日记变成红彤彤的革命史册。
1971年4月19日 星期一
今天有一同志同我谈:说出师以后的打算,是不是搞一些基本建设,如买手表等。我觉得买表倒是没什么了不起,这是体现社会主义国家的优越性,七亿中国人民幸福美好的生活,也是工作需要方便。可是对于自己来说,好像没有必要过早地戴表。重要的是思想,万不可去追求。刚走入社会,即使有的话,也不能大手大脚,应该树立艰苦朴素的思想……
1971年6月1日 星期二
今天是“六一”国际儿童节,虽然我已经不是儿童,也不是少年,但对于儿童时代的生活还是比较留恋的,光阴似箭,如今我已成为一名青年。就是说,干什么事情都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要有个大人的样子。什么时候都不能再把自己看成小孩了……
今天罗马尼亚代表团前来我国访问,说明了两国之间的深厚友谊,这种建立在马克思列宁主义基础上的战斗友谊牢不可破,万古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