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其人与《包法利夫人》(第5/7页)
他30岁的时候才正式开始写《包法利夫人》,此前还未出版过任何作品。因为,除了《圣安东尼的诱惑》,他的早期手稿严格意义上都属于私人性质,内容实际上完全是他自己恋爱经历的翻版。但到了现在,他的目标就不仅是真实了,而且还得要客观。他决心去讲述一个真实的故事,不带任何有色眼镜,自己也尽量做到不以任何方式介入叙述当中。他决心讲述一个他必须讲述出来的事实,揭示那些他避免不了要打交道的人物的性格,中间不发表任何个人意见,也不对人物做任何褒贬。纵使他对某个人物抱有同情,也不动声色;就算某个人物的愚蠢让他很恼火,或者某个人物的卑劣让他愤慨不已,他也不向读者展示一点个人感情。他正是如此做的,这大概就是许多读者会觉得这部小说有点冷酷的原因所在吧。因为他刻意地追求客观性,小说中几乎看不到什么温暖人心的东西。虽然人人都有渴望温馨的这样一种人性弱点,但我隐隐觉得,若是作者勾起了读者的某种感情体验,而读者知道作者也在体验同样的感情,想必多少会有些安慰。
不过,和很多同行一样,福楼拜追求绝对客观的努力也没有成功,因为完全不带主观是不可能的。小说家应尽量让故事里的人物自己展示自己,而且要尽量让人物的行为符合人物的性格,这无疑是对的。如果小说家跳出来生生把读者的注意力拽向主人公的魅力或反面人物的恶行上,如果他不停说教且东拉西扯一些不着边的东西,如果他讲故事的同时自己还要在故事中扮演某个角色,那就很容易让读者生厌。但不管怎么说,这些也只是叙述方式上的事罢了,而且很多十分出色的小说家都会时常使用这些方法,就算这种方法有时显得不合时宜,但不能就此否认它的价值。那些极力想避免如此的小说家,其实也只能做到表面上摘除自己的个性于小说之外,因为无论是否愿意,他对主题的选择,还有对人物性格和叙述角度等方面的安排,都难以彻底逃脱自己个性的影响。众所周知,福楼拜是位悲观主义者。愚蠢是他所不能容忍的,而市侩气、平庸的人、日常琐事等,皆令他感到愤怒。他毫无怜悯心,亦无慈爱心,自他成年以后,他都全然是个病人,同时又饱受因自己疾病而自卑的折磨,他有些神经质,伴随着持续的烦躁不安。他极端褊狭,他是个浪漫主义者,却害怕成为浪漫主义者,他挫败而愤懑,只因他缺乏自己理想中的性爱能力,就干脆地投入到包法利夫人的肮脏故事中,破罐破摔。他其实没能在小说中排除他的个性,当他选择写德拉马尔的故事时,当他把故事中的人物设计成这样或那样时,他其实就已经显露了自己的个性。在这部篇幅达五百页的小说的情节中,他向我们展示了许多人物,而除了拉里耶尔博士这个主要人物之外,其余的人基本上都是不可救药的。他们不是人格卑劣就是性情平庸,不是表现愚蠢就是天性浅薄。这样的人,世上的确很多,但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如此。很难想象一个市镇里(不管多小)竟会没有一个明智、善良而愿帮助别人的人。
福楼拜经过反复考虑,打算在小说中展示一群庸俗不堪的人物,并且为他们的庸俗本性和糟糕处境设计一连串事件。但他这样做很可能会导致读者对这些乏味的人物丧失兴趣,只因他所不得不讲述的那些事件本就沉闷冗长。至于他是怎样解决这个问题的,我稍后详谈。在此之前,我且判断一下,他在哪些方面成功贯彻了自己的意图。
首先必须指出,他用了一种完美的技巧来刻画人物的性格,使得他们的真实性十分令人信服。我们一见到他们就能接受他们,仿佛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双脚站立于这个世界上。我们会觉得有关他们的一切都理所当然,就和我们生活中的管道修理工、杂货铺老板和医生等人一样,我们不会觉得他们是小说里的角色。比如,郝麦就是一个类似米考伯先生[11] 的幽默形象。法国人熟悉他如同英国人熟悉米考伯先生,他们信任他也如同我们不信任米考伯先生。只因他和米考伯先生完全不同,他永远带着真挚,带着诚恳。
但我怎么也无法说服自己,爱玛·包法利竟会是一个农夫的女儿。确实,她身上有某种世人皆有的东西。在回答爱玛原型为谁时,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其实就是我本人。”确实,我们每个人都曾有过可笑而不切实际的幻想,幻想自己是富裕的、漂亮的、成功的,或是浪漫传奇中的男女主人公。也许正是我们大多数人太理智、太胆小或者太不喜欢冒险的缘故吧,所以并不会让幻想过多影响我们自身的行为。然而包法利夫人却是个例外,不唯她本人活在幻想中,连她的美貌亦是世所难见。其实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并非都具有福楼拜所追求的必然性。比如,在她对她的第一任情人失望的时候,竟患了脑膜炎,且一得就是四十三天,差一点进了鬼门关。据我所知,脑膜炎在那个年代就连医生们都不怎么熟悉。小说家们一直惯用某种特殊疾病作为搁置人物的借口,我推测福楼拜用这种病折磨包法利夫人,不过是想以这场既痛苦又费钱的病给她点训诫,但其实效果不大。此外,包法利医生的死也一样,他的死只是因为福楼拜想结束这本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