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其人与《包法利夫人》(第7/7页)

福楼拜的座右铭来自布封的一句格言:想写得好,就得感觉到位,思考到位,叙述到位。他以为,要表达某样东西,只存在唯一贴切的词,不可能有第二个,措辞必须像手套适合手一样恰到好处。他想把散文写得既畅达又精确、既简洁又多样,像诗一样富有韵律、节奏和乐感,又不失散文的本色。为达到以上优美的效果,他不仅打算使用日常用语,若有必要,还打算使用粗俗的俚语。

当然,这一切他都做得相当出色,人们甚至一度认为他走得太远了。他曾表示:“当我读一个句子感到有些不顺畅或者重复时,我就知道它一定是写错了。”同一页中,他尽量不重复使用同一个词,这就显得有点吹毛求疵了,若一个词在两个不同的地方都显得很贴切,那就该使用它,另找近义词代替或者婉转表达未必就好。他还尽量使自己做到不被韵律束缚住(避免像乔治·穆尔在其后期著作中那样),并费尽心思使韵律多样化。他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即让词语和语音交织在一起,使得他笔下的句子能给人传达出或快速,或缓慢,或倦怠,或紧张,以及任何他想要表达的情绪状态。在这里,纵使我有充足的知识,也没有足够的篇幅让我进一步谈论福楼拜文体的特殊性。但接下来我要说的是,他是怎样成为文体大师的。

首先一点,他非常勤奋。在写一部小说前,他势必要先找到所有相关材料阅读,并记下大量札记。然后,他会大概列出他想要表达的主要内容,拟出大纲,再在大纲基础上推敲、架构、删修、重写,直到达到预想的效果为止。做完这些,他就会走到外面的露台上,大声朗读之前写下的词句。他确信,若听上去有任何一点不那么顺耳,或读起来不那么通达的,那肯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若碰到了这种情况,他就会立刻返回房间修改、重写,直到最终满意为止。他曾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说:“我整个星期一和星期二都在推敲两行句子。”这自然不是说他两天里只写了两句话,事实上,他很可能写了十几页,他的意思是说他花了两天时间的精力终于写出了两句像他预期中那样很完美的句子。这样一来,也就不必惊讶于《包法利夫人》竟用了四年零七个月的时间才完成。

好了,能说的都说了。继《包法利夫人》之后,福楼拜还写了一部《萨朗波》,但普遍认为并不成功。然后他改写了他多年前的作品《情感教育》,对这部小说他一直不甚满意。在其中,他再度将他对艾莉莎·施莱辛格的爱慕描写了一遍。法国许多著名批评家将此作品视为杰作,可外国人并不这么看,甚至觉得它乏味难读,因为其中许多内容并不让今天的外国人感兴趣。此后,他又三度重写了《圣安东尼的诱惑》。说来也真怪,一个如此才华横溢的小说家,具备如此完善的写作技巧,却在新作构思上如此贫乏。他总是一次次地重拾从年轻时就困扰他的旧主题,似乎只有当他最确切地把它们表达出来的时候,他的灵魂才能就此解脱。

时光荏苒,到他外甥女卡罗琳都出嫁的时候,他仍和母亲一同住在克瓦塞,之后他母亲也去世了。1870年法国战败后,卡罗琳的丈夫经济上出了问题。为使这对年轻夫妇不至于破产,福楼拜把自己名下的全部财产都转移给了他们,只给自己留下那幢他不忍舍弃的旧房子。以往富有的时候,他总对金钱嗤之以鼻,现在由于无私,他落入到了贫困之中。他开始为疾病担忧,于是十年未发的顽疾又开始经常复发。如今,不管是去巴黎还是出去吃饭,莫泊桑都会陪他一道,之后再把他送回家。他的一生虽然总是情场失意,但在社交场上,他却颇有一批忠实而热心的朋友。但随着这些人一个个地逝去,他晚年的时光也就越发孤独了。他极少离开克瓦塞,经常抽烟,酒也喝得多。

他生前出版的最后一部作品是由三个短篇小说组成的短篇集,同时,他还在写一部名为《布法与白居谢》的长篇小说,打算最后再讽刺一下人类的愚蠢。依照其写书前勤奋和谨慎的惯例,他事先翻阅了一千五百本书,从中获取他认为必要的材料。这篇小说他计划写两部,且第一部已接近完稿。然而,1880年5月8日上午11点钟,当女仆到他书房里去送午餐时,发现他正躺在沙发上,嘴里嘟囔着胡话。她赶紧请来医生,但医生也已无力回天。不到一小时,福楼拜便溘然逝世了。

一年之后,他的老朋友马克西姆·杜·冈独自一人到巴登度夏。一天,他外出打猎,途中不知不觉来到一家名为伊累诺的疯人院门口。大门正敞开着,病人们在进行每天的例行散步。他们两两并排地从大门里走出来,其中有位女病人忽然来到杜·冈面前,并朝他鞠躬。杜·冈仔细一看,发现那个女病人竟是艾莉莎·施莱辛格——福楼拜生前曾那么热烈、长久而又如此徒劳地爱着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