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丽贝卡(第20/71页)

冒着逃离我的哲学深度的危险,看起来比较合理的是思想只能由思想者来表达。在另类哲学世界里,就我所知,恶化是解决的序曲——通过对一个表现的再现,问题或能被解决,或会更加恶化。当然,最著名的对于思想的摄影描述不是表现想法或一个人在思考,而是一个著名艺术家对想法的再现:爱德华·史泰钦拍摄的罗丹的《思想者》(The Thinker)照片。

史泰钦在1900年5月来到巴黎,不久就受邀到工作室去拜访罗丹。雕塑家对其作品集留下深刻印象,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不断邀请他回访。一开始,他以不朽的维克多·雨果(Victor Hugo)的雕塑为背景,拍摄了罗丹的侧面像;随后他制作了《思想者》底片,在1902年,他将两者合成一体,呈现出一个雕塑家在其作品前沉思的画面。里尔克在1902年成为了罗丹大师的秘书,他完全沉醉在史泰钦的作品中。并很好地传达了观看照片的感受。他对“思想者”做出如下描述:“他沉默地坐着,迷失在沉思中,充满远见和思考,加上全部实力(一个实干家的力量)。他的整个身体已化为头颅,血管中的鲜血变成大脑。”

雕塑家、诗人和摄影师都传达了同样信息:思想并不抽象,几乎是体力活动。此类事物的危险在于——这种想法——它会变成一种修辞形式:思考的影像缺乏(非真实的)实质。值得注意的是史泰钦成为顶尖的时装摄影师,在某些方面受到了深深的轻视。(13)早期再现思想的努力,记录其程式性,启发其轨迹会在理查德·阿维顿那里达到顶点。

亚当·高普尼克认为阿维顿的作品配得上其对象的优雅:

整个四五十年代,追踪存在主义的传播作为一种潮流……思想永远不“在空中”;它们很快在唇间、眼眸和喉头打上印记——想法一旦流行便成为一种时尚。这是说阿维顿的照片在任何意义上都不是哲学说明。在早期的时尚作品中,他之于存在主义的意义就如同洛可可风格艺术家弗拉戈纳尔之于启蒙的意义。正如法国画家发明的一整套有关姿态和表情的新词语用来表示经过学习而重塑的世界……阿维顿吸收了意味深长的焦虑表情,将之转化为美好语汇。

阿维顿和高普尼克都未驻足于此:

所有的艺术家都有反映他们时代的想法,但只有少数艺术家才能表达同时期的智慧传奇……任何思想传奇一旦变得可见就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种对思想的批评,一种对其脆弱的人性基础、偶然性、甚至是荒谬的揭示。

谁会想到这点?一些最为成功的拍摄思想理念的摄影师往往来自常被人认为是无头脑的时尚圈。如今时尚-思想的接口已经司空见惯,甚至完全愚蠢的模特也明白如何表现出他们在思考。常被拍摄的英国足球运动员大卫·贝克汉姆并非说话特别机智,让他和其队友区别开来的是他看上去聪明的能力。

离开公共思想家和模特,摄影师已找寻鼓励思想的活动或表达思虑的瞬间。比如说下国际象棋。塔尔博特在1841年的9月拍摄了最早的关于国际象棋的照片——《尼古拉斯·海勒曼思忖他的出棋》(Nicolaas Henneman Comptemplates His Move)。摄影在此方面有了一个良好的局面之后,布兰特、柯特兹、马克·吕布(Marc Riboud)、卡蒂埃·布列松、卡帕纷纷紧跟塔尔博特的脚步。

博尔赫斯在其诗《只是》(The Just)中写道:“两个工友在南部咖啡馆,下了一场沉默的象棋。”尽管无意识,他们要拯救世界。这不必是“南部咖啡馆”。在何处深思并不相关。游戏也不受肮脏环境的制约。不管在哪里下棋,都有着不受侵犯,普遍认同的规则,并由此创造了一个庇护所,而其周遭正被暴力或混乱所肆虐。这一点没有比卡帕在1936年拍摄的防线后的马德里共和国士兵表现得更为明显了。他们裹着毯子和大衣,躺在战壕里。卡帕没有表现一个棋手(头上戴着护目镜,颈部挂着望远镜)在考虑下一步如何出棋,而是展现了正在出棋的过程,将思考转化为行动,手握白马,感到胜利在望。

兰格照片中的手不仅有说服力而且相当简练。也许像其主人那样满是裂痕、污垢,但手却从未受伤或者紧握。人们身着粗布工作服,他们的手有着坚忍求精的气质。《高原妇女》(Woman of the High Plains,1938)有着舞者的姿态。兰格的俄佬(进入加州寻找工作机会的俄克拉荷马州人)通常是以用手抱头告终,但这一近乎绝望的手势也使他们避免沉浸其中。史泰钦的罗丹雕塑照片使思考的经典表述具体化。兰格的照片描述了更为基本、实际和烦累的场景,即斯坦贝克所说的“应对”。她的对象常常处于贫困边缘,但他们从不屈服,总能找到办法走出来并向前进。人们常说苦难使人退化为动物。兰格却证明了一个相反的观点:人们面临的困苦致使简单问题变得难测。贫穷到即使满足最基本的需要——食物、庇护所——都需要经过狡猾的算计。困苦的某种程度,如著名的影像《移民母亲》[90]所展示的——甚至是本能都需要思考是否有采取行动的机会。熟悉的担忧沙尘暴的表情也是无尽又无益的深思。在一个经济极度萧条的年度,打动兰格的却是因匮乏产生的思维过剩,经激化而终遭浪费。正是在这些手中——而非头脑或眼中——思维活动最为鲜明。甚至当心房几乎关闭时,手指仍然躁动不安;当处于被动状态时,它们仍有着不安的宁静之梦,有增无减,永不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