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15/50页)
——马上就到。
带着某种默契,那个女人——说话像英国女王——和另外一个黑人架着他走出大堂,回到车上。蒙克坐进驾驶席,发动引擎。这时警察到了,三名警察吃力地跳下车。那个前台服务员把他们领到汽车边,但一直躲在背后,不让人看见。一连串的问题。警察一向缺乏礼貌,不知道该怎么做但知道该怎么显示警棍的权威。他们让他关掉引擎,熄火。他置若罔闻,眼睛笔直盯着前方,就像正在雾夜全神贯注地开车,看不清路。其中一个警察手伸进去关掉了引擎。那个英国女人说了句什么。
——女士,保持安静。我要每个人都下车。他先下……嗨,你,下车。
那个黑人伏到方向盘上,双手稳稳地握住,就像他是驾驶台上的船长,正航行在一场风暴中。
——听着,你他妈是聋了还是怎么了?下车,快他妈下车。
——让我来处理,史蒂夫。
第二个警察把头靠近蒙克的脸,轻声地,几乎像耳语般呵斥道:
——嗨,傻黑鬼,给你十秒钟从这操蛋的车里下来,别让我动手。听到了吗?
那个黑人还是坐着不动,宽大的双肩,头上戴着那顶疯狂的教皇帽。
——好吧,你自找的。他猛地抓住蒙克的肩膀,把他的半个身体拉出车外,但他双手还是紧握着方向盘就像他被铐在了上面。
——该死!那个警察开始拉他的手腕,他那粗壮肌肉盘结的手腕岿然不动。那个英国女人在叫,那些警察也在叫。
——让我来对付这个狗娘养的……他们挤成一团其中一个拔出警棍敲向蒙克的手,在狭小的车厢内,他极力让自己敲得迅猛,猛到让那双手鲜血直流,指节肿胀,而那个英国女人尖叫着说他是钢琴家,他的手,他的手……
*
先锋俱乐部(Vangurad),水泄不通,蒙克在独奏。几个大学生缠着门卫,想要一个靠近钢琴的桌子。
——开什么玩笑?你们半中央跑来还想坐前排。大家都想看他的手,老弟……
*
在波士顿一家旅馆,他在大堂转悠了一个半小时,他查看墙面,像欣赏画作一样凝视它们,双手在上面摸来摸去,在屋里绕行,客人被吓跑。他想开一个房间,被请了出去,以免有什么麻烦。离开时,他花了十分钟才走出旋转门,耐心得像拉磨的驴。那天晚上演出他弹了两首曲子,然后离开了舞台。一小时后他回来了,又弹了同样两首曲子,然后坐在那儿盯着钢琴看了半个小时,直到乐队离开舞台,经理用扩音器放起《天晓得》(Who Knows)。人们起身离开,担心会看到他当场崩溃。没有人嘲笑或抱怨,几个人走过去对他说话,拍拍他的肩膀,但他毫无反应。那情形就像大家都提前三十年踏入了未来,来到一个模仿旧时代爵士俱乐部气氛的博物馆,看到一个装置名为“钢琴前的瑟隆尼斯·蒙克”。
随后,在一阵想找到内莉的恐慌中,他奔向机场被一名州警拦住。他疲倦之极,拒绝说话,甚至不肯报自己的名字。他睡了很久,梦见自己在医院,而当他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有人在用勺子喂他吃东西,他抬头看护士的样子就像一个男人被压在一堆倒塌房屋的瓦砾下。光刺进他眼里,他的样子就像只动物。他把自己密封起来,他所拥有的那个秘密如此珍贵,珍贵到他已经忘了那是什么。人们说他很久以前就疯了,因为他穿着洛威尔睡衣缓缓而行的样子就像他已经在那儿待了很久。在钢琴上弹几个和弦,医生感觉有某种天真的音乐本能在他手下抽搐,敲出的音符有种丑陋的美叮当,铿锵。其他病人很喜欢他弹琴,一个跟着号叫另一个高歌伴唱,关于一个男人和一匹死掉的忠诚的马,另外几个则不是哭就是笑。
*
沉默像灰尘一样落到他身上。他走进自己的深处,再也没有出来。
——你觉得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死。
他人生的最后十年在妮卡那里度过,在河对岸的新泽西,曼哈顿的风景充满了整面高窗,内莉和孩子们陪着他。他不再弹琴,因为不想弹。不见人,几乎不说话,也不下床,享受着单纯的知觉,比如闻一碗花,看花瓣落满灰尘,变得绵软。
*
——我不清楚他到底怎么了。他似乎陷入了一种持续的畏缩状态——就像有什么东西掠过他身边,就像他跨步迈进车流,而一辆车刚好跟他擦身而过。他迷失在自我的迷宫中,流连忘返,再也没找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