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很美(第16/50页)

也许外部世界并没把他怎么样。对他而言,只有他自己脑袋里的天气最重要,突然就乌云密布,这种情况已发生过多次——但这次长达十年。不,那不是绝望,正好相反:那是一种极端形式的满足,满足到几乎麻木,就像你在床上躺一整天,并不是因为你不想面对这天的丑恶,而是因为你不想起来,因为躺在那儿很舒服。每个人都有那种什么都不干的冲动,但很少会付诸实施。而蒙克一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他想在床上躺十年,那么他就会真的躺十年,无悔无求。他任凭他的自我摆布。他没有自制力,因为他根本不需要他想工作就工作,但现在他不想了,现在他什么也不想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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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觉得他心里有很多忧伤。那些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大部分都留在他心里。他只让其中很小一部分流露到音乐里,不是以愤怒的形式,而是让忧伤一点点地四处散落。《午夜时分》(Round Midnight),一首忧伤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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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纽约,脚下一片褐色的落叶泥浆,细雨似下非下。被雾晕环绕的树木,等着敲响十二点的钟。快到你的生日了,蒙克。

城市静得像海滩,车流声像涨潮。霓虹睡在水洼。有的地方关了,有的地方还开着。人们在酒吧外道别,然后独自回家。城市在自我修复,世界继续运转。

在某个时间所有城市都会有这种感觉:在伦敦,那是冬日晚上的五六点。巴黎也有,迟一点,当咖啡馆关门。在纽约那可能是任何时候:清晨,当光线射入峡谷般的街道,水泥丛林绵延向无尽的远方,似乎整个世界都是城市;或者现在,当午夜的钟声在雨中回荡,仿佛一种顿悟,城市中所有渴望都变得清晰而明确。一天已走向尾声,那挥之不去的徒劳感,人们再也无法回避——经过一天的发酵,它变得越加强烈。他们知道,当天色亮起,当他们再次醒来,会感觉更好,但他们也知道,每一天都会走向这种平静的无助。不管是盘子已经叠放整齐,还是水槽里堆满没洗的碗碟,都毫无区别,因为所有这些细节——挂在衣橱里的衣服,床上的床单——都在讲述同样的故事——在故事里,他们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雨打亮的街道,想着有多少人也在像这样望向窗外。人们期盼着周一的到来,因为当周末只剩下洗衣和看报,周末便失去了意义。他们也知道,这些想法并不包含任何启示,因为他们已经让自己成为这不得不忍受的绝望循环的一部分,这是一种总结,它已融入每一天的每一秒。在这样的时刻,你会对一切既感到后悔又无怨无悔。这时所有单身汉唯一的愿望就是有人爱他们,有人思念他们,即使她在世界的另一边。这时如果有个女人在独自散步,她会感觉到身边的城市被淋湿,她会聆听从别处收音机传来的音乐,她会抬头张望,想象那些亮着黄色灯光的窗后有怎样的人生:一个男人在洗碗,一家人坐在电视机旁,恋人拉上窗帘,还有一个人,他坐在书桌前,听着收音机里同样的旋律,写下这些句子。

雷声在黑暗中翻滚。几滴雨点打到挡风玻璃上,随后一阵风暴吞没了他们。狂风咆哮着穿过旷野,从侧面扑上汽车。雨敲打着车顶。哈利瞥了公爵一眼,缩进自己的座位,注视前方,对面来车的前灯在湿漉漉的挡风玻璃上像烟花般散开。正是这样的片段,会以各种方式进入他的音乐。他的灵感很少以音乐的形式出现。一切都始于某种情绪,某种印象,某些所见所闻,然后再将其转化成音乐。有次开车离开佛罗里达,他们听见一只看不见的鸟儿在高歌,那歌声如此美妙,你几乎会发誓说,能在地平线的余晖中看到它的剪影。一如往常,他们没时间停下,所以公爵记下了那段鸟鸣,然后以它为基础写出了《日落与知更鸟》(Sunset and the Mocking Bird)。《萤火虫与青蛙》(Lightning Bugs and Frogs)则源自那次离开辛辛那提,他们经过一片高高的树林,天上挂着乒乓球那么大的月亮,萤火虫在空中闪烁,四周蛙声一片……而在大马士革,公爵被地震般轰鸣的车流声惊醒,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交通高峰都堵在了这座城市;还没完全清醒,他就发现自己已经在试着把它谱成管弦乐。孟买的灯火,阿拉伯海上飘移的天空,锡兰一场肮脏的风暴——不管在哪儿,不管多累,他都会把它记下来,不去考虑意义,相信将来自然会有用。山峰湖泊,街道,女人,女孩儿,漂亮的女人,美丽的女人,街景,落日,大海,从旅馆看出去的风景,乐队成员,老友……他已经到了那样的地步,几乎他遇到的一切都会进入他的音乐——一门关于这座星球的私人地理学,一部管弦乐传记,包含了色彩、声音、气味、食物、人——他感觉、触摸、看见过的一切……就如同一个用声音写作的作家——他在写一部庞大的音乐小说这部巨作始终在继续,而它最终的主题是其自身,是乐队里演奏它的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