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行(第3/10页)
我坐的头等车厢不大,相当于台湾十五蓆的面积,头尾两排座位相对,各坐三人,中央再置一几两椅,可坐二人,共为八位,格式家常而亲切。茶几、窗框和门都用木製,釉以浅黄透明的薄漆,十分爽眼。瑞典盛产木材,耕地不到十分之一,林区之广却荫蔽国土之半,宜乎多用木器。那天车厢裏只有四个乘客,对面远坐的是一对老年夫妻,味甚乡土,肘边却是一位金髮少女,在美人之国不能算美,但是和一般北欧女孩,早熟、老练而大方。攀谈之下,发现她的英文说得不坏。她说,瑞典的中学生必修英文,此外还要修读第二甚至第三外文,通常是德文与法文。正说着,服务员来查票,发现她买的是普通票,把她赶了出去。车厢裏只剩下那对老夫妻和我。我试用英文向他们攀谈,他们完全不懂。我想开始必修英文,当是二次大战后的一代,因为适才在斯城火车站上向一些中老年乘客问讯,都只换来歉意的微笑,却不得要领。
火车驶过平阔而肥沃的塞德芒兰省的青青原野,麦秧初长,绿油油的一片。草地的色泽鲜丽而匀整,有时绵延好几分钟,青嫩不断,显然细经修护,真是娱目。树木都正抽幼叶,枝条未茂,犹是初春韵味。有时铁轨与公路平行,只见迢遥的柏油路直抵天边,目光所穷,五里七里途中,一辆华福绝尘而去,阒不闻声。站牌在大辐的玻璃窗外成形又掠逝,举着从未见过以后也不会再见的站名,不知该怎么发音。汽笛呜呜然进站又出站,数百里不见湫溢的陋巷,黯沉的贫民窟。时或驶过人家的后院,高高的枫树栗树荫下,露出一角红瓦,半堵黄墙,衬着白漆的窗棂,分外鲜洁。低矮的白栅内,浅黄深红的郁金香开得正妩媚。
过了林雀坪,火车慢了下来,原来地势渐高,进入厄斯特育特兰省的丘陵地带。瑞典地大,约为台湾之十二倍,境内多湖,湖泊的总面积大于台湾全省。一路上,也不知经过多少桥,多少长湖与小泊,真个是满地江湖,好像瑞典的天空是一位千镜鉴影的碧睛美人,自顾不倦。最长的维汀湖在右手边展开,像从乱山丛裏徐徐抽出一柄弯刀,越抽越长,无波的碧水上,白鸟悠悠飞渡、两三汽艇在耕琉璃的青田。饶是如此,瑞典的山却不高,最高峰也不过近七千英尺,只到台湾新高峰的腰部。
瑞典南部的山地缓缓起伏,海拔不过七、八百英尺,但毕竟是寒带了,两侧的山坡尽是尖瘦矗立的杉柏针枞,纵使无风的晴日像今天,也翳着一股森森的寒意。有时穿过一片赤杨林子,霜剥雨蚀的修直树干上,裂开一块块银灰色的老皮,脆边微捲,衬着树身的黑底,那种刀法遒劲的斑驳之美,真教木刻画家惊羡绝望。何况不是一株独立,是千干并矗,火车一掠而过,此现彼隐,相互掩映成趣。有时林开一面,天光透处,瞥见青草坡上,牧放着白底黑斑的牛群,正把一首古老的牧歌,细细咀嚼。
终于六节车厢的火车迤迤下山,再度疾驶于平野之上。这是斯堪地那维亚半岛的南端,海峡,不久就到了。渐行渐南渐温缓,草木渐茂,郊原的色调惭秾。正矇眬微睏之间,忽然一片金光排窗而来,耀亮车厢的天花板。起身一看,拍眼欲盲,满田密密麻麻的黄花,一亩一亩地遍地泻来,从天边直泻到轨旁,那样毫无保价的鲜黄艳黄,迎面泻来,又忽忽滚去。终于断了,把沃野又还给绿色,眼花未定,那黄花田再度扑来,远了一些,没有那么激动,就像一幅幅黄地毡平平曳过。
「是苜蓿吗还是菜花?」我满心惊喜又惊疑,眼花撩乱之中,想起了四川的菜花田。但四川的梯田小而割裂,哪像眼前的平畴一气呵成,浑融不尽?又想起元气淋漓最善用黄的梵谷,给他见到,一定惊艳发狂,正如中暑中酒一般中起黄来。从梵谷又想到自己新译的「梵谷传」,在茫茫母球的对面,那久稔又阔别了的海城裏,该已出版了吧?而只要一切鲜黄的生命不死,阳光、麦田、灯晕、向日葵,梵谷的魂魄就长在,唱一首黄炎炎的颂歌。后来一位匈牙利女作家告诉我,瑞典田裏的黄花是芥菜花。
峨瑞升德海峡到了,火车进了赫尔辛堡。正在纳罕,偌长一大串火车该如何过海,它却在港口的调车轨上,空隆隆几番进退,把要去丹麦的乘客所坐的三节车厢,推上了过海的渡轮,其他几节则留在岸上。半小时后,过了海峡,和对岸的火车挂上了钩,全无入境手续,就这么沿着初夏的海峡,铿铿然驶向哥本哈根去了。
哥本哈根
哥木哈根是我最喜欢的欧洲古城,我喜欢它的小巧精緻,斑斓多姿。火车进城的时候,艳阳方斜,有一种暮春初夏的轻软之感瀰漫在空中,也许就是所谓的「尘香」吧。不久我就凭栏于旅馆的小小阳台,俯眺这城市的暮色四起。我的旅馆名叫「新港七十一号」。这新港是条小运河,一头通向外港,复汇于海峡,两边楼屋对峙,也就叫新港路,是哥本哈根有名的怀古区,以码头情调见称。丹麦人自己说:「不见新港,不识哥本哈根。」此城建于八百年前,十七世纪中叶被瑞典围攻两年(一六五八至六○),城堡不坚,几乎陷敌,全赖丹麦人英勇死守,得免于难。事后丹麦人深其壕沟,厚其壁垒,护城工事大加扩充。想起刚才逍遥渡海,长驱入城,连护照也无人索阅的太平边界,我倚栏笑了,又放心歎一口气。又过了两百年,到了十九世纪中叶,哥本哈根城大人多,复值四境清平,需要多通外界,于是壁垒拆除,坚城开放,一道接一道壮丽的长桥凌波而起,伸向运河的对岸。于今断垣旧壁,仍在城中公园一带,掩映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