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欧行(第4/10页)

城古如此,所谓新港,也已不新了。脚下这条运河建于一六七三年,北岸的街屋大半建于十七世纪末年,南岸的较晚,也已是两百岁的古屋了。我的旅店在运河北岸,年代较晚,却也有一百七十多年的历史,回顾阳台的玻璃门裏,粗灰泥墙上映着斜晖,露出纹理历历的波米瑞亚松木横樑,别有一种朴拙的风味。据说当初这排街屋,大半是为水边商家,旅店东主,巡夜更夫而造,如今已成为水手窝了。水陆世界在这裏交汇,从我的阳台望下去,河面波光闪闪,翻动着夕照的金辉,乳白色渡船的侧像,一幢幢古屋摇曳的倒影。而岸上,夕照的魔幻像一层易变的金漆,刷在尖顶的,圆顶的,平顶的,斜顶的建筑物上,正当照射的楼面炫起一片黄金与赤金,背光或斜背着光的红砖墙,就笼在深浅不同的暗赭锈红的阴影裏。更远更西,城中心区是一片更加暧味的楼影,此起彼落,拔出一簇簇纤秀的塔尖,那视觉,已经在虚实之间了。这是昼夜交班真幻交织的时辰,祷告和回亿的时辰,诗人怀古,海客怀乡,满城郁金香和繁花的栗树被晚钟轻摇而慢撼,蝙蝠最忙,唉,最忙的时辰。

一阵海风吹来,带来鹹鹹的消息,暮色怎么已到我肘边了。从运河口飞过来一只白鸥,在巷对面红瓦的屋顶绕了一圈,灰翼收起,歇在一枝旗桿顶上。这才觉得有点饿了。「新港七十一号」旅店和这一带的古屋一样,是六层的楼房,位价近于运河汇入外港的出口。落到街面,我顺着发黑的红砖路缓步向城裏走去。暮色昏暝,两岸的楼窗零星亮起,橘红橙黄的霓虹光管暖人眼睫,运河桥上一柱柱的路灯也开了,古典的白罩有一种温煦素净的柔光,令人安慰。高高低低这一切灯光全投在水上,曳成光谱一般的倒影。金髮虬鬚的水手三三两两,从黑黝黝的边巷裏走出来,臂上刺着花纹,鬚裏打着酒嗝,有时哼着歌谣,或向过路的女人调笑。沿街尽是咖啡室,酒吧,餐馆,的是够格,性商店。古玩铺的橱窗摆着羊皮纸的古老海图,旧式的洋油灯,奇异的铜壶铁罐,形形色色的航海仪器。纹身店有好几家,诱我停步,打量窗裏陈列的刺花样品,奇禽异默,海怪水妖,裸女人鱼,各式各样的船舶,锚鍊,旗号,应有尽有,说不出究竟是迷人还是俗气。

运河走到尽头,码头的红砖地上矗立着一件嵯峨骇人的什么,像是雕刻巨品──走近去一看,原来是一根铁皮箍着的圆木,支撑着一把巨长的铁锚。后来才知道,那是老战舰伏能号上的遗物,供在此地,纪念二次大战死难的丹麦水手。也是后来才听人说,作家安徒生在这条新港街的六十七号住过二十年,许多美丽的童话就是在那楼窗裏写的。六十七号,正是我旅店隔壁的隔壁。

晚饭后回到旅店,疲倦得心满意足,却又兴奋得不甘心就把自己交给软床。一日之间,经历瑞典的平原和山地,渡过海峡,来到这汉姆莱特之故国,安徒生,齐克果之乡城;海盗的故事,王子的悲哀,人鱼的身世,衬在这港市的异国夜色上,幻者似真,真者还幻,这许多印象、联想、感想和窗外的花香海气缠织在一起,怕不是一夕之梦就遣得散的了。

次晨醒来,隔宿的疲倦消失了,只觉神清气爽,海峡上新生的太阳在楼下喊我,说,哥本哈根在等我去探索,昨晚的夜景只是扉页,今天的曙色才真正是开卷。牵开曳地的厚帷,推开落地长窗,我踏进丹麦初夏柔嫩的晓色,深呼吸车尘未动的清新。金红的朝暾髹在港底的皇家新广场上,沙洛敦堡故宫的巴洛克屋顶似乎浮在所有的瓦屋顶之上,灿灿发光。一种咏歎的旋律在我心底升起,蠢蠢蠕动,要求更明确的面貌,更长久的生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回到房裏,我抽出笔来追捕昨天傍晚初瞰港市的瞬间印象。一小时后将诗写成,一共四段,二十八行,虽然尚待修改定稿,大致不会太走样了。「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苏轼说得不错。带着有诗为证的轻快心情,我像下凡一样下楼去寻访哥本哈根。

赭墙苍甍,塔影凌空,巍峨的市政厅君临四面的广场。一辆游览车从绿荫裏启程,穿过栗树绽白的整洁街道,沿着运河,越过运河,七转八弯之后,来到树茂鸟喧的朗格丽尼公园。先是瞻仰有名的喷泉。水花迸溅,湍濑淙淙声裏,女神盖菲央长髮当风,奋策牛群,像北欧神话中所说,犁开峨瑞升德海峡,使西兰脱离瑞典,自成一岛。

但海峡边上另有一尊青铜雕像,以言艺术,或不如这尊有力,以言声名,瞻仰的盛况却远非此座能及。络绎不绝的人群向水边走去,我跟在后面。石路尽处,一抬头,三石成堆的顶上,身躯略前俯而右侧,右手支地,左手斜按在右股上,半背着海波,亦跪亦坐的,岂不是那小人鱼的铜像吗?等待和她合照的游客列成队伍,我一面候着,一面随蟠蜿的长龙从变化的角度,微仰着脸细细端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