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孙甘露对话(第14/15页)

我原来觉得写美好特别难,因为我没见过,除了各种装逼和各种做作。我的青少年时期,老师、年长的人都没让我感觉到美好,丑恶居多。我觉得美好太稀有了,我不是不想表现美好,但我只是听说过,我没见过,我总不能瞎编。后来看宫崎峻的动画片,给我一个启示:美好其实挺简单。

孙:我们很多动画片的记忆来自童年,那种知觉,看宫崎峻的电影让我重新获得了小时候的感受,挺奇妙的。

王:他写的全是小事。和美国的动画不同,后者主要写男孩子闯荡世界,战胜邪恶,前提是这个世界是恶的,需要靠个人的勇气来战胜。而宫崎峻写的全是小女孩,在日常生活中,突然找不到家了,或者像《情书》拍得那种事,突然想起小时候曾经遗失一段感情,曾经发生过,只是你遗忘了。宫老师的动画片非常喜欢表现这个,美好在小事里,在不知不觉里。

我最喜欢的是《魔女宅急便》。当然《千与千寻》也非常棒,稍微有点深刻。——魔女的传统是十三岁都要离开家到另外一个城市独立生活,于是小女孩就骑着扫帚去了个类似旧金山的城市。她也没别的本事,只能骑着扫帚帮人送送东西。老太太的烤箱坏了,小姑娘帮老太太收拾收拾,然后帮她送盘烤鱼去。看第一眼我就被带动了,一下想起好多事,而且那画的城市太像青岛了。

动画里没坏人,最坏的是汤婆婆,也就是要你给她干活,不是要夺你性命。想着就放心。

其实,世界你把它看成美好的就是美好的,看成恶的它就越来越恶。

美好可以发生在特别小的事上,不见得给大家办多大事,一定要在经济上让大家翻个身。宫老师这点拿捏得特别好,大家只是有点自私,有点没顾上,都没有野心,而且都讲理,坏人也讲理,愿赌服输,否则坏人的部下都不答应。我觉得这样的东西我也可以写呀,其实,这不需要看得多透,在一个误解上达到和谐也挺好的。我觉得和谐必须建立在误解上。

孙:交流即误解,和谐即带着误解相处,老话叫求同存异。

王:我经常觉得,我内心有无限的黑暗和光明,不是说我信善或者信恶,不是那么简单。生活中有不公平,有记者去写。电影在承担娱乐功能。那作家应该回到他该去的地方,通过画面看不到的地方——哥儿几个姐儿几个的内心。我觉得作家都是生活中的失败者,或者说是主动退出生活的人,内心都非常扭曲——不包括那些找工作找进作协的。那你又有能力,又比别人扭曲,也应该比别人勇一点,别人冒充完人,咱们就别了,咱们不给社会提供人性黑暗解剖图,那真叫没责任感。

现在小孩的喜怒哀乐,流行歌里有大量对症下药,不像过去一个少年发情那么简陋,只能夜里趴被窝里看《红楼梦》。我现在就有意识进行心情分配,街面上遭遇的爱恨情仇,我都听流行歌曲抒发。你自己在那个情形里,就觉得唱得惺惺相惜,唱得切中要害,就跟专门就你的事唱给你听似的,听一耳朵可以缅怀半年。看《指环王》、《星球大战》,是看热闹,特技到什么程度了。想证明自己还有人性,就看电视纪实栏目,为人间凄苦、自己没丧尽天良感念一把。如果看人心之叵测,人性之无限可能,还得看小说。但是写苦难的小说,我不看,用不着看,我已经看电视把眼泪流干了。比惨,文字冲击力不够,可以洗洗睡了,何况再把下流当穷欢乐写,不脏不叫性啊?

孙:我见过好些看电视慈善募捐节目冲动着要捐钱的。那是真感动,不带假的。虽然最后也没见捐。

王:当然,我觉得好小说每年也能看到一点,严重脱离社会主题的,内心巨强悍的,但是没好电影多。小成本电影跟小说的功能差不多,它表现生活中可能发生的那种尴尬、无解、为难,把人置于怎么做都不对的境地,看了觉得特别惨烈,那些经历你可能永远都碰不到,这么为难,好多情景是相似的。

孙:但有个问题,被讲述了之后,肯定是被加工过的。就像纪录片,有人要求完全客观,其实机器往那儿一支就是观点。

王:那小说家更不能相信了。真实生活的惨烈,你经过传达,经过公共媒体播放,经过各种意识观念的修正,只要有中间媒介存在,谁都不可能避免,我们就姑且信以为真吧!(笑)

二十年后,我七十,我还有很多爱好,我得好好把这些爱好都干了。

孙:我爱好特别少,真是奇怪。闲时就那么待着,也不是想事儿,沉思什么的。没。空白。就像我特喜欢的一句台词:我的内心有一种无生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