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孙甘露对话(第13/15页)

王:我觉得这次我比较真实,原来说的不全是实话。我知道电影还要再加工,不会就这样原封不动上去,所以写的时候也不认真,剧本这东西——谁认真谁被动。之前,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实话,无非是拿公然攀附真理和公然冒充真理孙子的人开涮,给他们喊声倒好儿。见过胆儿大的!攀附真理不叫攀附啊?真理的孙子不叫孙子啊?你跟人熟吗?当然我也很可笑了,不许别人有乐趣,心态很不健康。有完人吗?大师就不犯臭吗?净碰上这样的事,阎王不急小鬼急。都是三代以上奴才坯子。文天祥之后,没有天生傲骨。“文革”之后,没有从来清高。

年纪大了以后以前完全不想的事,现在发生了。老梁去世、我哥去世、我爸去世,迎面给了我仨大耳刮子,基本把我抽颓了。这是年轻时完全想不到的。我那么怕死的一个人,说实在的,这些年一直躲在家里想:死是怎么回事,真一闭眼都不知道了?我当然不相信下地狱上天堂什么的,中间有太多瞎说,编剧痕迹太重?但突然正跑着一切正走的表归零,生活到站,世界黑屏,这个我有点想不通。我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了,人们的喧哗、拌嘴都没意思了。进城走机场高速,特别冬天傍晚,就觉得那一片片灰树林子后面藏着另一个世界,就觉得看到了自己这一生的尽头。

读到过太多作家临死前说没写出我想写的东西,我想我可不要那样,这一秒忽然明白了,下一秒就该咽气了,至死方悔。那时,我才开始有点重视我的写作才能了。好不好,这辈子就这一专长了。那时才开始有点感激我有这一才能。一人待着的时候,还有它陪着。写作治糟心,写出来就等于把糟心存电脑了,然后自己就成别人了,可以坐在桌前充满关怀地想,怎么把电脑的糟心解了。

我原来对自己很不了解,一直觉得写小说是一种临时的谋生手段,好比旅行当中的一夜情,感觉再好迟早要挥别。我这辈子可没想光干这个,我还有其他事,好多事呢。

我小时候是在部队长大的,从来不觉得是北京长大的,心里不承认自己是北京人,觉得北京只是个暂居地,长大了一定要到远方另外一个地方生活。实际上平时看到的也是这样,当时“文革”,大人都跟没头苍蝇似的,院里每天都有人家调走。我还没上中学,小学同学就已经遍天下了,走哪儿都有熟人,走哪儿都有地方投奔。

孙:我有一纪录片,韦大军拍的,也说了这层意思。尤其小时候,对上海就是那感觉。

王:那时我就特别想跟上走,特别羡慕那些去外地的人,我爸那时被发去“五七”干校,其实是一倒霉,我不懂就想去河南驻马店跟着下地,只要离开北京,我都觉得好玩。十八岁当兵去了青岛。那个城市也是海滨城市。一进青岛天下雨,一片红瓦的房子,像《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里的萨拉热窝似的,越走空气越潮湿,海上有雾气,地上全湿了,有海星有贝壳,像假的一样。北京不可能见到。第一声听到的是海在喘气,肺活量倍大,雾气在散去,天大地大哪有海大?当兵的时候,看着海再无聊也愁不起来,海把你的视野全占满了。它在黄昏早晨春天秋天,各种各样的变化。给我印象青岛是个特别绚丽的城市。“文革”结束后,全国都非常灰暗破败阴郁,青岛是个非常艳丽的城市。

我在那儿过得挺好,回想起来像度假,当然后来觉得不靠谱,就回来了。我一直认为眼前的事都是一时的,为什么对好的东西不珍惜?为什么老不买房子,就是心里不落听儿,不知道最终落在哪儿,一买房子走不了了。一旦生活开始稳定,我就感到恐惧、躁动,说实在的,忽略了很多美好。我这前半生的幸福时光都是翻回头才知道已经过去了。后来慌慌张张去了别国,面朝大海,鲜花盛开,海水倍儿凉,花没香味儿,地方是真好,也真和我没关系。那时才明白我就是北京人,去别的地方都是客,我将来哪儿也不去,哪儿生的就烂在哪儿。

孙:是,怀着各种愿望、梦想折腾了大半天,到了还是在原地待着。

王:说实话在中国,我从来没有过安全感。出了国是有安全感,但这种安全感时间长了也不那么重要。在一个等于你不存在的地方,你当然有安全感,什么事儿都找不着你。在这儿,你和人有关联,事物在动荡和变化,你要对自己的决定负责,错了就要付出代价,只有不做事才有安全感,一个人不认识才有安全感。环境很真实,环境要求我对自己负责,我也应该有这个能力为自己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