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二姐的抽屉(第2/3页)
一个智力刚开启的乡下小孩,他是找不到足够的阅读材料的。每学期开学时,我最高兴发课本的那一天,一叠崭新的课本来到课桌上,我飢渴地读着一页又一页,通常在那一天下午,我已经读完所有那学期的课本,之后的整个学期我的上课就变得很无聊了。有时候我偷看教室外面树上小鸟跳上跳下的动作,或看看远方的云变幻各种形状,或者我在课本上画着各种西部牛仔的漫画造型,直到我被老师活逮,叫到教室后面去罚站为止。
有时候我发现同学家里有一本童话故事集,或者一本过期的读者文摘,我会想尽办法拜托那位同学拿来借给我,或者容许我到他家去读一个下午。大部分同学家里都是种田人,家里也许只有一本黄历,很难有其他书。但如果那位同学父母亲当中有人是省政府的公务员或学校的老师,极有可能他们家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宝藏,我可以借到(胡适文选)或者(朱自清全集);但有时候运气不佳,我会借到(应用公文范例)或(实用尺牍大全),那就完全失落了。
但大哥橱柜里的《三国演义》,带给我一个足够份量的宝藏,我每天下午读它,我才二年级,每天只上半天课,有足够的时间与略带文言的演义体搏斗。每天读几页,故事引人入胜,当我读到曹操中计被围,年轻小将典韦挺身而出,他把十几枝短戟插在地上,大叫左右:「贼来十步乃呼我!」左右说:「十步矣!」典韦又说:「五步乃呼我!」左右又大叫:「五步矣!」他从地上拔起短戟射出,一戟就有一人倒地,我读得喘不过气来,《三国演义》的画面真的和综艺七彩宽萤幕的电影一模一样……
除了父亲工作用的大书桌,家里只有二姐有书桌。
那是一张小巧可爱的白色原木书桌,回对墙壁放在榻榻米上,高度只及膝盖,是供跪坐使用的。桌面大约只有六十公分乘四十公分,桌面下有横向并排的两个小抽屉,桌脚是细细的两条直线,下方有较宽的壂板,保持它的平衡。木头是未上漆色也未上桐油的原木,颜色是近乎牙签的乳白色,抚摸桌面时则好像有一种细沙纸的触感,十分舒适雅致。
这张书桌是哪里来的,我完全不知道,但知道有这张书桌时,已经都归二姐管理并使用了;我们其他五个小孩都没有别的意见,彷彿那是理所当然。因为二姐是全家功课最好的学生,不,她根本就是我们小镇上功课最好的小孩,或者全世界我知道的范围成绩最好的学生。她也是任何考试永远的第一名,是那种如果没有每一科都满分就算失败失常的讨厌鬼。
二姐从小就是最有纪律、最用功的学生。那时候台湾升学考试竞争激烈,学校里还盛行恶补,二姐已经小学五年级了,马上要考初中,每天放学后都得留在学校里加课,回到家天都黑了。她一回到家,匆忙吃完晚饭,帮忙洗好碗筷之后,就坐到她的小书桌用起功来;她那么安静专注,相形之下,坐在不远处的我就显得毛躁不安,我又想做作业,又想把「尪阿标」拿出来玩(尪阿标是一种圆形纸牌,小孩们把它叠起来,指定其中一张为王牌,各用一张纸牌去打它,看谁先把那张王牌从叠牌中分离出来,我每天练习,所以技艺精湛,出门总是赢一堆纸牌回来),又担心挨妈妈的骂,身子扭来扭去,内心被两种力量扯来扯去,最后作业也没写完,纸牌也没玩到。
但二姐没有我这种凡俗的贪玩欲望煎熬,她坐在她的小书桌前,背对着榻榻米上其他的全家人(其他人全部围坐在一张榻榻米上的矮几上,各据一角,读书或做家事),面对她的书本,半垂着眼睑,好像入定的观世音菩萨一样,嘴里唸唸有词,一读起书就是全神贯注好几个钟头,毅力耐力都惊人。而我在一旁早已经被瞌睡虫纠缠得头脑不清,决定放弃作业去睡觉了。我和弟弟七手八脚把蚊帐搭起来,关掉大灯,钻进被窝,当我们昏沉入睡之际,我回过头,还可以看见角落小书桌的台灯亮光和一个端坐的身影,二姐还继续在用功呢。
二姐严肃认真近乎神圣,虽然没有大我几岁,我们几个弟弟都不太敢和她讲话。但她那张小书桌特别令人羡慕,她每天从抽屉拿东西出来,或者阅读或者整理,一遍又一遍,里面都藏的些什么宝贝呢?我既好奇又不敢直接问她,一直在想,那一天也许可以偷偷看看二姐的抽屉。
但偷看二姐的抽屉是令人紧张害怕的。我搜索父亲的抽屉并且乱动他宝贝的制图用具,并不感到害怕,父亲好像不会介意我们动他的东西。我偷看大哥橱柜中的藏书,大哥是个温和谦恭的人,很少生气,被他发现了好像也没关系。大姐没有抽屉也没有橱柜,我完全不知道她把东西放在那里,也许和衣服一起放在衣柜里。妈妈的东西都放在一张小小的梳妆台,我早就全部搜索过一遍,但我只找到一本用包装纸包起来的日文汉药书(每当我们生病时,妈妈就翻查那本药书,再到中药店抓药回来煎)、还有一本横线笔记本(里面用铅笔和极小的字体,记录着家中每一笔的开销,譬如空心菜二毛,水费十二元,药房注射三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