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持子之手(第5/6页)

乔治.史坦纳的父亲是从这里读起的,虽然故事好像没头没尾,但一开场就是生命攸关的紧张处境,可怜的莱卡翁向强者阿奇里斯求情,请求他饶恕性命,而莱卡翁绝不是造成这场战争的元凶,引发战争的是勾引美女海伦的好色王子帕里斯;而杀了帕特洛克罗斯激起阿奇里斯的复仇之火的也不是他,那是他另一个兄弟赫克特。但此刻「无辜的」莱卡翁却要牵连丧命,他的祈求合乎情理。他的求情也哭天喊地的,把这些人生的不公都说了:

「我回到家乡特洛伊才十二天,而我受尽多少苦难!现在,再一次,狠心的命运却再次把我交在你的手中。天父宙斯一定是恨我的,才叫我两次成为你的手中之囚!啊,母亲啊母亲,你给我的生命如此短暂!…」

正当小乔治也感到心碎的时刻,可是故事又要如何发展呢?阿奇里斯那举在空中的剑,是劈下来,还是不会劈下来呢?

乔治.史坦纳的父亲教他读荷马的《伊利亚德》,第一个段落读的就是生死一线的场面。莱卡翁跪在沙场上,请求阿奇里斯不要杀他,他与阿奇里斯无冤无仇,他甚至曾是阿奇里斯前次战役的俘虏,做了多年流离失所的奴隶,而他才回家乡十二天,命运就让他再次遇见阿奇里斯。莱卡翁的求饶呼喊是声嘶力竭、令人同情的:

「听着!这句话也仔细听!求求你!

别杀我!我与赫克特并非同一个子宫所生。

是赫克特杀了你的朋友,你那位强壮、温文的朋友!」

的确,如果人生是公平的,赫克特造的孽不该由同父异母的兄弟莱卡翁来承担,但阿奇里斯的反应将会如何呢?那把高举过头、亮晃晃的宝剑究竟会不会劈下来呢?不满六岁的乔治.史坦纳感到战栗也感到焦急,基于某一种对人生公平的渴望,使他不由得期望无辜的莱卡翁不至于命遭不测,但从阿奇里斯无处可发的冲天怒气来看,他又觉得莱卡翁很难逃离劫难,「老天爷,接下来的后事究竟如何」?

但父亲却在这紧要关头停了下来,他叹了一口气,有点忧郁地看着远方,欲言又止,迟迟不肯读下一段。最后,才有点无奈地说:「哎,可惜接下来这一段,福斯的译本有点不完整,没有说出全部的故事。」他又说,事实上各家的译本都有同样的问题,但桌上已经摊开了希腊原文的荷马,旁边还摆着字典和初级希腊文法,「我们要不要自己来试着解开这一个刺激的段落?」父亲问这位尚未满六岁的小孩:「这一段希腊文并不难,说不定我们可以知道阿奇里斯怎么回答?」

然后,父亲牵着小孩的手,指着书上的希腊文,一句一句地唸下去:

「笨蛋,不要和我讨价还价。什么都别再说。

不错,在帕特洛克罗斯命定之日以前,我还偶发慈悲,饶了若干特洛伊人的性命;只是活逮他们,把他们拍卖了做奴隶。

但现在,每一个特洛伊人都得死。

神祇在城门前交到我手中的每一个都不可活,每一个特洛伊人都不能活,更何况是普利安的儿子。

来吧,朋友,你也得死。为什么要哭哭啼啼?

即使是帕特洛克罗斯也死了,一个比你好太多、太多的人。

而且,你瞧,我生得这么英俊强壮不是吗?

我的父亲是个伟人,生我的母亲则是不死的女神。

但即使是我,我告诉你,

死亡和命运的力量也正等着我。

终将到来,某个清晨或黄昏或白日,有人也将在战场上取走我的性命,也许是掷出一支长矛,

或者是从他的强弓射出一支致命的箭…。」

听完这些话,自知难逃一死的莱卡翁瘫软在地,阿奇里斯无情的剑劈了下来,劈在他脖子旁的锁骨上,当场就杀死了他。

小乔治反覆跟着父亲诵读这段文字,字典和文法书都翻开了,神奇的是,在一遍一遍音韵悠扬的诵读之后,意义竟然拨云见日似地开朗起来,按作者的说法,「好像一幅色彩鲜艷、受细沙覆盖的马赛克镶嵌图案,你把水倾倒其上,那些字和造句便明晰起来,向我显露形状和意义。」

希腊文从模糊变得明晰,但文字的内容却从明晰变得朦胧,让小孩初尝启蒙本身的撕裂艰难(好像发育抽长时骨骼的疼痛)。当他读到阿奇里斯说:「…来吧,朋友,你也得死。为什么要哭哭啼啼?」这句话像死刑宣判,却又加上「朋友」这突如其来的友善字眼,口气既平静温柔又残酷恐怖,阿奇里斯对待死亡的态度是如此强悍,他既没有宽恕的柔情(最后他还是杀了莱卡翁),也没有傲慢的自信(「即使英俊强壮如我,我也终将一死。」),作者引伸说:「他提醒我们,我们的生命都是死亡所给予的。可怕的清明从此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