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之三 三个梦、两趟旅途与一次奇遇(第6/8页)

旅途收了鞭,秋渐深,跌入现实泥流之中又乏力举步了,只斤斤计较于修辞,在纸上调遣文字兵卒,决定战袍款式花色而已,主角仍蹲在情节里的阴暗角落(我也状似蹲在现实的阴暗角落)。

当此际,竟做了奇梦。

我,独游一处古迹,原木雕花建筑,颇具历史风华。不见访客,只有我,拾木阶而上,有一房原是闺阁,现改为学堂孩童温书处,数张桌上摆着书籍物品,唯不见人影,颇空荡。我见地板塌陷,只在门口张望便不进去。沿廊道,室内花木扶疏,影影绰绰,别有一股风雅与幽深之感。我欲下楼,忽见阶梯上流水淙淙,旁边一条水沟,浮着点点桂花,树影也印在水面。我沿阶小心翼翼涉水而下,忽现两男子等着我,一位赠我一枝带叶桂花,另一位赠我一朵复瓣白茶花。他们问我某则典故,我似懂非懂,嗅闻桂花,吃了一口茶花,清脆。他们又提青埂峰下如何如何,费一番唇舌解释,梦中的我顿时明白其意指“自渡渡人”。梦醒,“残宵犹得梦依稀”,记得那古典大宅终将被花树蚕食而朽坏,记得温文儒雅的赠花男子忧心忡忡的样子,也记得自己的冥顽与痴傻——故意装不懂还是真不懂,一时难辨了。

我甚少梦见男人,在这之后,一位令人厌烦的老者竟然出现在深秋梦里。

我不认识他,在现实世界。他垂垂老矣,离终点不远的样子。我与他及另一位妇人同住,这妇人似乎是管家,守护着我。我与老者的关系不明,不像家人,我们三人同在一个屋檐却压抑着一股暗潮。是个噩梦。梦中,我自桌前站起来,眼睛还看着刚写好的稿子,有几处不确定的词句需查辞书。我进老者房间取辞书,老者不在房里(这房酷似我在现实中的房间)。取了辞书回到桌前,那叠稿子不见了,不仅如此,所有放文件、札记、稿子的抽屉都被翻乱了,具私密性的文字也被读过,第一个念头是他干的!这让我非常愤怒,我的写作习惯绝对孤僻,在作品完成之前不谈论、不给任何人看,这老者的行为等于宣战。我问妇人:“他在哪里?”她悄声说,他藏匿在两墙相夹的暗角里,还在那儿藏了枪支子弹。我立刻明白,如果我的作品让他不满意,他要把我灭了。妇人说,她已秘密向外求助,有人暗中监控,若有危险会火速救援。

梦醒。因是噩梦,醒来背部略感酸痛。梦中,没找到老者,没夺回稿子,怅然若失。这股惘然之感,从梦中渗透到现实,这样的年纪还做警匪枪战片的梦,争的不是奇货是一叠稿子及“写作生命”存活与否,想来不能说没有深意。

那令人厌烦的老者是谁?现实世界里,我的写作具有绝对的自由与自主权,从不受任何评论者、编者、读者、潮流干扰,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没有任何商议妥协的空间,我认为这就是“天赋创权”。我习于这种自由,是以当梦中有人以武器威胁我,怎不愤怒?

然而,如果那老者不是别人,是我自己,连管家也是自我分身之一,这三位一体的关系,不正是数月以来心境的忠实呈现!我既不能割舍,又自囿于担忧这一场书写走不下去,替自己挖了坟冢。到底什么原因让我的心像被雾霾遮蔽的天空?从来无所畏惧的我被隐形丝线勒住了脚,停滞、张皇,以至于那莫名的存有、不可思议的巧合或者其实就是从少女时期即亲吻我额头的缪斯女神,必须用干扰、梦境留下讯息给我,要我走下去。

我到底怕什么?

怕在沙尘化的出版生态里,这一场如真似幻的情爱书写将成为过时空言与酸腐笑谈吗?

怕自己无力描述那年代两情相悦的蜜香与苦涩吗?

抑或是,怕活过了年轻时所预言的这年岁,竟回头造了一条纸上情路,仿佛再次踏入情天幻海,沉湎过深,生出留恋,自陷于藕断丝连的思维之中,终究要再尝一口破灭吗?

也许后者就是烦闷所在,仿佛潜意识激流里有一方静止多年的水塘,塘底人影跟自己商量着:慢些,不要那么快写完,留着,多留一会儿,陪我,别那么快写完,一写完,什么都没有,就得分手……

“留得枯荷听雨声”,这该是今生最后一次在稿纸上触摸爱情吧,我怎么也贪恋起来了,贪恋着水中影,影中的花开花落啊!

无意间,改变我们的,常是细微小事。

浑噩之后,我在空中有了一次奇遇。这时,秋已到尾声。

气象预报自那周起温度骤降且有雨,但那日清早天色明朗,对面山丘梧桐树还披着半身阳光,看来若有雨也是午后的事。

不知何故,我心血来潮,打电话给母亲与兰姑,邀她们坐猫缆到猫空山上吃野菜走步道,游赏山景;说好十一点在猫缆起站见,行车约需半小时,到山上正好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