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之三 三个梦、两趟旅途与一次奇遇(第7/8页)

这条小游路线已成为我钟爱的漫游路径,猫缆虽比不上异国缆车景致之雄伟惊险,却别具一份家常的舒适感。自车厢鸟瞰山景,四季各有风采;春天赏油桐,初夏是盛放的相思花,秋芒冬樱,即使是寻常雨景,从空中骋目欣赏绿涛涌动的台湾山峦,亦有一种偕天地同游的逍遥。更何况,此一行脚无须装备、规划,上了山,仿佛到自家茶园农舍巡视,来去自在。无论偕友同游或独自上山,我已数不清坐过几次猫缆了。

兰姑迟到了,我与母站在门口吹凉风,阳光忽隐忽现。原本欲搭乘的人不多,忽地涌来一群散客,有香港口音的大叔大婶,也有讲台语的中年花发儿子扶着蹒跚老母、年轻妈妈携蹦跳小儿、外佣推着在轮椅上垂睡的老爷、享受退休生活的初老妇族——她们自有一套结伴岛内轻旅行或在地一日游的绝技,不改经济实惠、健行强身的持家本领,其势力强大到已成自转星球,独立于银河系之中。独不见孩群与学生,大概此时正在上课之故。

戴宽边帽的兰姑来了,我们随人群上四楼搭乘。我走前面,吩咐她们:“‘导游’行头前。”“导游”二字与台语“豆油”同音,乃酱油之意。旅行团轻巧用语“问导游”音同台语“揾豆油”,蘸酱油。兰姑接答:“豆豉走中间。”我再接:“菜脯行最后。”她答曰:“菜脯没来啦,菜脯在罗东。”她指的是料理三家儿孙、放不下走不开的菊姑——她仅剩的姐姐。

猫缆小旅行本是我提议的,趁冬寒未至,带一母二姑小游我私心喜爱的猫空路线,但菊姑说她需带两孙走不开,下月初才有空。我对一母一姑说我们先行出游不变,拍照刺激她。出游前,我母闪到腰只得作罢延后,便说定待下月菊姑北上,再同游。

此时离同游之约只有几天。照说,我不该临时动念邀一母一姑上山,但心血来潮即是意念乱流,来无影去无踪。即使她俩没空,我也想独自上山散步。因为阳光吗?不,后来知道跟冬日阳光无关。

依随人群鱼贯上楼,自成排队顺序,这当中,我驱使她们如厕,脱队一次。重排之后,我忽想替母的悠游卡加值,又脱队一次。待排定,离进站已不远。我只关注三人同一挂,前面后头是谁,倒没注意。

非旺季假日,站方通常允许同一挂的人单独占据一车厢。但此次导引人员做了奇怪的安排,指挥前面一男一女中年人与我们三人同进一厢,五人,够了,这就该关门,但不知基于何款“心血来潮”,她竟然临时塞来排在我们后面的一男一女年轻人,没得商量也不应商量,关门,车厢向前移动,出站上山,山之绿意扑面而来。

七个人,我没坐过这么挤的猫缆。最后进来的这两人原坐对面椅,与中年男女共坐,挤了。我请姑、母稍移,那年轻小姐移来坐我左边。于是,对排两男一女,我这排四女,分属三款关系:我与母姑三人一款,对面中年男女一款,被塞进来、面对面坐在门边的年轻男女又是一款。

车厢嫌挤,我的眼光不得不游走在四人身上。中年男子身量虽壮硕,头脸干净,神态自若,不像粗人。坐他旁边的瘦女子也是熟龄,看来两人应是朴实夫妻。细声交谈的年轻男女当然是恋人,恋爱中的人是另一种生物,貌似人类,但全身柔软放光,如置身海洋,每一动作都扬起水波。三十岁左右,大陆口音,长得清爽,拿着自拍器在狭仄车厢合影,我虽侧身看山峦秋景,俯瞰深山处那一泓绿潭,却能感受远道而来、与我们萍聚仅有三十分钟的恋侣那持续扬波的爱意。

过了指南宫站,忽然,我的耳朵接收到断续语句,男的说:“……将来,有我一份就有你一份,我绝对不会忘记你……”

回眸,见到这年轻人倾身握着女友的手,拿出红色戒指盒,清清楚楚地说:“请你嫁给我!”

女友双手掩面,泪流不止。

在海拔近三百公尺半空中,在猫缆车厢,在萍水相逢的我们眼前。

“求婚啊!”我惊讶地说。

中年大哥漾着笑,阿莎力地,对女生说:“快答应他呀!”像是爸爸口吻。

“答应吧!”跟她肩碰肩的我,也敲边鼓。

女友点点头,那喜悦泪水停不下来。男生打开盒子取出白金戒指,扶着女友的手指,迟疑应该套在哪一只手指。

“是这儿吗?”他对着无名指。

“没错,是这指。”我给了肯定。何以是无名指?据云当两手手指相合交握而屈,代表自己的中指及象征父母(拇指)、手足(食指)、子女(小指)的指头都能分开,唯有象征夫妻的无名指不能分开。是以,婚姻,是一世盟约。

我们五人为他们鼓掌,笑容荡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