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十一章 论残忍(第55/72页)

在法院庭审时,常有这样一句话,谈到罪犯碰上了心境偷快、神情怡爽的法官:“他可交上了好运[217]。”因为这是肯定的,法官有时判决极严,铁面无私,绝不通融,有时又很好说话,宽大处理。那位法官从家里来时犯风湿痛,心里嫉妒,或者被仆人偷了什么小东西,憋着一肚子的怒火,不用怀疑他的判决也就必然严厉。这位可敬的雅典刑事法庭的元老在晚上审判,避免看到被告的模样影响他的公正。即使空气和天空的晴朗也会改变我们的心情,像西塞罗转述的这句希腊诗:

人的想法,根据神圣的朱庇特洒在大地的光线强弱而变化[218]。

——荷马

不但发烧、饮酒和重大事故会推翻我们的判断,世界上任何小事也会使我们的判断迟疑不决。如果持续不退的寒热会损害我们的心灵,三天的发烧照样会按照相应的程度使它产生变化,这点是不容怀疑的,虽然我们还不能察觉。中风使我们完全丧失知觉,不应怀疑感冒也会迷乱我们的智力。因而我们的一生中几乎难得有一个小时,判断力完全处于应有的健康状态,我们的肉体始终不停地在变动,内部又有那么多的器官组织(这点我相信医生的话),因而简直不可能没有一个处在失常状态。

目前来说,这种病不到最后无法医治的阶段,是不容易发现的,尤其理智——畸形、跛腿和弯弯扭扭的理智——跟谎言与真理都是可以走在一起的。这就很难发现它的错误和偏差。

各人心中的这种推理现象,我总把它称为理智;围绕同一个主题可以产生上百种看法的这种理智,就像一种铅浇蜡制的工具,可以任意按照不同尺寸、不同形状伸缩弯曲,问题在于懂不懂如何拨弄它。

一位法官不论心意多么善良,他若不严格自律——那是很少人乐于做的——不但友谊、亲情、美貌、复仇心理这些东西沉重地压在心头使他丧失公正,还有不稳定的本性也使他对某一事产生偏爱。或者在同样两件事上不经过理智的考虑而作出了选择;或者某一种虚荣心理不知不觉地产生微妙作用,都有可能使他失去公正,作出偏向或损害一方的判决。

我紧紧审察自己,眼睛时刻盯着自己,仿佛一个闲着没其他事可做的人,

他不在乎知道冰天雪地的熊星座下哪位国王威镇一方,是什么叫蒂里代蒂兹恐惧万状[219]。

——贺拉斯

我还是不敢说出我在自己身上找到的虚荣和弱点。我的两腿是那么软弱和摇晃,觉得那么容易失足和栽跟头,我的眼光又那么昏花,以致在饭前饭后也判若两人;如果我精神焕发,又逢上天气晴朗,我这人十分随和;如果我脚趾上鸡眼发作,我就会虎着脸,恶声恶气,叫人不敢接近。同样骑马,有时觉得轻松,有时觉得艰苦;同样道路,这时觉得短,那时觉得长;同样一件事,这时做来愉快,那时做来不愉快。现在我什么事都乐意干,过会儿又什么事都不乐意干;此刻叫我高兴的事,以后又会叫我难过。我内心自有千种冒失的、意外的激动。有时我郁郁寡欢,有时我大发雷霆;这时候垂头丧气,那时候又高高兴兴,都说不出什么名堂。当我拿起书,我这次可能看到一篇绝妙的文章,深深打动我的心;另一次我又翻到这同一篇文章,徒然前后反复琢磨推敲,它对我只是陌生和不成形的一堆文字。

即使我自己写作也是这样,我不是总能找到最初构思时的想法,我不知原来想说的是什么,因为忘记了最初的更有价值的意义,经常发奋修改文章,增加了另一种新的意义。我只是瞻前顾后,我的判断并不因而前进一步,依然游移彷徨,

犹如大洋中的一叶轻舟,突然受到风暴的侵袭[220]。

——克塔勒斯

多少次(我乐意这样做),我针对自己的看法,提出另一个相反的看法,作为辩论的练习;我也朝着那个相反的看法去思想,去探究,当我觉得非常有道理时,我也会认为没有理由坚持当初的想法,会舍之而去。我几乎总是朝着自己的倾向前去,随着自己的偏意而定,不论是什么样的方式。

每个人若像我那样扪心自问,就会觉得情况跟我相差无几。讲道者知道他们布道时有激情,更引导他们走向信仰;我们在愤怒中桿卫自己的建议,慷慨陈辞,义无反顾,其激烈和振奋的程度超过我们心平气和的时候。

您把一桩案情只是随随便便告诉一名律师,他给您回答时犹豫不决,充满疑虑,您觉得让他为哪一方辩护都无所谓;如果您给他重金相酬,要他深入研究,正式接受委托,他会不会表示兴趣鼓起意志?他的道理会渐渐多起来,他的兴头会慢慢高起来;这桩案件在他看来就会有一种新的不容置疑的真情,他在里面发现一层完全崭新的含义,他诚心诚意相信,也诚心诚意说服自己。我不知道是因为对法官的压力和危险的迫切性而产生的忧愤之情,还是维护自己声誉的私心使这么一个人慷慨激昂,面红耳赤;他若自由自在地处在朋友之间,只怕为了这么一件事连小指头也不会动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