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是一座岛（第9/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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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水中的鱼：

你好。

这封信的题目是蔡康永的一句话，我拿来借用一下。在我们中国，家庭啊、亲情啊这些，总是被描述得非常苦情，又非常伟大，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谁不会私下里嘀咕一句这样的话呢，这其中的千百种滋味，无数生活的琐碎烦恼和无奈，我们彼此都懂得。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你的家人，并不是最好的家人，但也肯定不是最坏的家人。

我认真地看完了你给我讲的你哥哥的故事，在我说一些话之前，我也想给你讲讲我所经历过的两件事。一件是我前一阵子和一个朋友聊天，她跟我提起她老公和她婆婆的关系，她说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一对母子的关系会相处得那么差，她老公总是在抱怨自己的母亲当初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作错的决定，以至于他今天不能成为更有出息的人。我就问我的朋友，是不是她老公的妈妈也特别爱抱怨。我的朋友说，是的，她婆婆总是习惯把错误推到别人身上。于是我说，这就对了，你的老公不愧为你婆婆的儿子，这就是另一种“遗传”，有时候我们总觉得我们会成为和我们的父母不一样的人，可是有一天，你会发现我们很像他们，连那些缺点都像。所以，你老公必须要原谅他妈妈，不是为了什么高尚的道德、伟大的亲情，而是因为如果他学不会原谅，那么总有一天你们的儿子也会用同样的方式抱怨你们。你们难道就能保证作为父母，你们未来为孩子所作的一切决定都是对的吗？

我要给你讲的另一件事，是我还在学校当老师的时候，曾经遇到这样的一个女孩，她非常聪明，是那种从来不用认真学习就能成绩很好的姑娘。但是作为班长，很多老师却非常讨厌她，因为有时候她甚至会带领同学和老师对抗，于是有些老师告诉我说这个姑娘心眼儿特别坏。我第一次和她打交道，是她公然在我课堂上说话，领着大家捣乱。后来，我让她到我的办公室，她带着对抗的情绪站在我面前，在僵持的一段时间里，她一直表现得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则一直在想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起她父母离异，把她一个人扔在奶奶家。于是，我就问她，你是想让同学知道你不怕我，你很勇敢是吗？她愣了一下，于是我又说，可是我觉得这种虚荣心很无聊呀。然后，她突然就哭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能够坐下来推心置腹地说说话。后来我知道，这只是一个想得到同学的尊重和认可，但是又不知道怎样去做的女孩而已。事实证明，她并不是其他老师眼中的坏孩子，可是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一点。

之所以给你讲这两件事，是想跟你说，有时候我们总觉得亲人是我们不得不保持亲密关系的另外一个人，但其实，他们就是我们自己。有时候，我们之所以和他们水火不容，不是因为我们太不同，而是因为我们太像了。特别是处理家庭矛盾的时候，你觉得责任都在他，他也可能觉得责任都在你们。然后，你们就简单地抛弃他。直到有一天，你会发现你教出来的孩子也在埋怨你。而你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教给他这些的。因为你在当年，就用抛弃逃避了这个问题。所谓轮回，就是这么产生的。而另外一件事，我则是想告诉你，有时候人并不是像我们表面看到的那样，哪怕是十几岁的孩子，也需要你用心去了解，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有时候，人们并不是故意对抗、隐瞒，他们也很想沟通，但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或者不善于表达。

你的哥哥在我看来，他并非不善良，他或许也想得到家人的尊重，内心也有怨气，也许他也害怕你们抛弃他，但是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男人，又没念过什么书，或者说，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你们作为家人，有时候会干脆给他买一辆摩托车，也懒得去琢磨一下他，揣测一下他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家人真可怕”吗？因为家人就是那种会不假思索就自认为了解你、看透你的人，自以为是地批判你，评价你，对你太想当然的人。有时候，我们觉得我们的家人好可怕的时候，却忘记了我们也在用同样可怕的方式对待他们。因为大家都觉得反正好歹都要这辈子绑在一起了，于是对彼此了解的这份耐心，还不及对一个朋友、同事。有时候，我们努力地去判断，却忘记了去了解；有时候我们努力地去劝说他们，却忘记了倾听；有时候我们努力地付出，却忘记了问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有时候我们急于纠正他们走的弯路，却忘记了他们也需要我们的夸奖和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