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特立独行的文艺女青年(第8/20页)

写作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没有人在我写作之前告诉过我,我的价值观和我的生活都被它改变,开始写作的时候并不觉得,当我发现这一切的时候,它已经成为我一生不可丢弃的一份信念。我想卡波特也一定是这样,但是他比我才华横溢,所以写作给他带来的远远不止于精神上的支撑,它给他带来的是一切。它给他带来爱情,带来荣华富贵,带来沙龙圈里的热闹繁华的生活,最重要的是它给他带来一种信念,使他傲然于世,永远可以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观察身边发生的一切。

对我来说,这也是写作能给写作者带来的最好的东西,假如可以炼就出一副旁观者的眼睛,那么这是上帝赐予你的一份礼物。所以在影片开头,当人们问卡波特,他是否要对自己的作品诚实的时候,他说,不需要。我相信他说这话的时候并不是要存心欺骗谁,而是因为他的内心中已经找到了作为一个观察者独特的处世哲学,他可以是社交界的宠儿,可以是一个男同志,但无论他是什么,当他写作的时候,他是上帝。他用他的眼睛冷冷地看着这个世界,洞悉着一切,这个身份使他即便是身在人群之中也可以常常跳出重围,将目光凌驾于一切之上地俯视这世间的红尘变幻,要知道这是上帝看世界的角度,所以他怎么能不骄傲。

他当然是自恋的,每次当他作为第三者旁观上流社会来来往往的名人名媛的时候,当他面对崇拜他的芸芸众生的时候,他都会发现有一个叫杜鲁门·卡波特的家伙是那么与众不同,他跳出了世间的桎梏,敢于嘲笑一切,于是他偷偷付钱给火车上的黑人乘务员,教他在朋友面前说文质彬彬的句子赞美自己,他欣赏这一切,既是戏里的演员又是戏外的观众,兴致勃勃,以至于当朋友说,你付钱给他们了,他还很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

他的生活是这样的春风得意,他靠自己的人生哲学征服着这个世界,无论面对什么样的指责,他自有他自己的道德模式。他是自信和坚强的杜鲁门·卡波特,没有人能轻易将他改变,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了佩里·史密斯,一个四命在身的杀人犯。

人人都知道那个杀人犯佩里·史密斯是一个危险的存在,但是对于卡波特来说,他的危险是另一种不同的含义,他用他惯常用的方式去接近佩里,他希望从佩里那里打探出那个血腥的夜晚佩里所做的一切,近距离接触并记录一个灭门案的杀手,对于一个作家是天赐良机。卡波特希望利用这机会写成传世之作,他试图反映佩里所代表的那个贫穷的、挣扎于地下的美国和被害人一家所代表的安稳、保守的美国在那一夜激烈的碰撞。

可是杀人犯佩里·史密斯到底是什么呢?在卡波特的心中,至少是最开始,他只是他的写作的工具,一个符号,一个观察研究的对象。他可以保持对这种研究对象不动感情地旁观和分析,必要的时候也可以采取欺骗的手段来获得他们的信任和感情,这在他来说都是习以为常、毫不违背道德的,因为他是以一个作家的角度来看他,来欺骗他,上帝派他来诠释这个世界,这是他的才华,他的任务,也是他作为作家的特权。所以即便有那么一些欺骗,他也是心安理得,没有丝毫的歉意。

但是这一次卡波特错了,他遇到的几乎就是他的影子,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我们似乎是同一家庭的兄弟,只是佩里从后门离家,自己走了前门”。他们有着同样被抛弃的童年,对命运不服气的倔强,同样的敏感和悟性,同样追求这不庸俗的生活。他们甚至同样试图在这场相遇中利用对方,卡波特想要通过佩里的故事不朽,佩里要通过卡波特的笔争取社会舆论来获得自由,只要卡波特能在他的书中让人们相信他和同伙并非预谋,他们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卡波特当然不会像佩里要求的那样帮佩里争取同情,一个过失杀人的杀人犯,怎么可能让他的作品震惊于世,得到不朽?所以每当佩里询问他时,他永远告诉佩里此书状态是“未完成”。当佩里指着报纸问他为什么把书名取为《冷血》的时候,刚刚和办理佩里一案的警官炫耀完书名的卡波特,甚至可以不动声色地说那是书商的所作所为。作为一个同样是写作的人,我曾经试图想象着卡波特当时的心境,他一边在书中令人信服地将佩里塑造成一个冷酷杀手的形象,这将让佩里绝无生还之路;另一边以同病相怜的身份成为佩里的监护人,这两个卡波特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卡波特,也许两个都是。他本来以为欺骗个杀人犯没什么了不起,但是佩里和他太像了,这导致了他对佩里的同病相怜变成了假戏真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