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友人谈沈从文给一个中年作家的信(第3/6页)
沈先生是很注重形式的。他的“习作”里诚然有一些是形式重于内容的。比如《神巫之爱》和《月下小景》。《月下小景》摹仿《十日谈》,这是无可讳言的。“金狼旅店”在中国找不到,这很像是从塞万提斯的传奇里借用来的。《神巫之爱》里许多抒情歌也显然带着浓厚的异国情调。这些写得很美的诗让人想起萨孚的情歌、《圣经》里的《雅歌》。《月下小景》故事取于《法苑珠林》等书。在语言上仿照佛经的偈语,多四字为句;在叙事方法上也竭力铺排,重复华丽,如六朝译经体格。我们不妨说,这是沈先生对不同文体所作的尝试。我个人认为,这不是沈先生的重要作品,只是备一招而已。就是这样的试验文体的作品,也不是完全不倾注作者的思想。
沈先生曾说:“这世界上或有热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他对称他为“空虚”的,“没有思想”的评论家提出了无可奈何的抗议。他说他想建造神庙,这神庙里供奉的是“人性”。——什么是他所说的“人性”?
他的“人性”不是抽象的。不是欧洲中世纪的启蒙主义者反对基督的那种“人性”。简单地说,就是没有遭到的外来的资本主义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侵略,没有被洋油、洋布所破坏前中国土著的抒情诗一样的品德。我们可以鲁莽一点,说沈从文是一个民族主义者。
沈先生对他的世界观其实是说得很清楚的,并且一再说到。
沈先生在《长河》题记中说:“……用辰河流域一个小小的水码头作背景,就我所熟习的人事作题材,来写写这个地方一些平凡人物生活上的‘常’与‘变’,以及在两相乘除中所有的哀乐。”他所说的“常”与“变”是什么?“常”就是“前一代固有的优点,尤其是长辈妇女,祖母或老姑母行勤俭治生忠厚待人处,以及在素朴自然景物下衬托简单信仰蕴藉了多少抒情诗气分”。所谓“变”就是这些品德“被外来洋布煤油逐渐破坏,年青人几乎全不认识,也毫无希望从学习中去认识”。“常”就是“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变”就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常”与“变”,也就是沈先生在《边城》题记提出的“过去”与“当前”。抒情诗消失,人的生活越来越散文化,人应当怎样活下去,这是资本主义席卷世界之后,许多现代的作家探索和苦恼的问题。这是现代文学的压倒的主题。这也是沈先生全部小说的一个贯串性的主题。
多数现代作家对这个问题是绝望的。他们的调子是低沉的,哀悼的,尖刻的,愤世疾俗的,冷嘲的。沈从文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一九四五年,在他离开昆明之际,他还郑重地跟我说:“千万不要冷嘲。”这是对我的作人和作文的一个非常有分量的警告。最近我提及某些作品的玩世不恭的倾向,他又说:“这不好。对现实可以不满,但一定要有感情。就是开玩笑,也要有感情。”《长河》的题记里说:“横在我们面前许多事都使人痛苦,可是却不用悲观。骤然而来的风雨,说不定会把许多人的高尚理想,卷扫摧残,弄得无踪无迹。然而一个人对于人类前途的热忱,和工作的虔敬态度,是应当永远存在,且必然能给后来者以极大鼓励的!”沈从文的小说的调子自然不是昂扬的,但是是明朗的,引人向上的。
他叹息民族品德的消失,思索着品德的重造,并考虑从什么地方下手。他把希望寄托于“自然景物的明朗,和生长在这个环境中几个小儿女的性情上的天真纯粹”。
沈先生有时在他的作品中发议论。《长河》是个有意用“夹叙夹议”的方法来写的作品。其他小说中也常常从正反两个方面阐述他的“民族品德重造论”。但是更多的时候他把他的思想包藏在形象中。
《从文自传》中说:
“我记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缘》、《滑稽外史》、《贼史》这三部书,反复约占去了我两个月的时间。我欢喜这种书,因为他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他不如别的言说道理,他只记下一些现象。即使他说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他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
沈先生那时大概没有读过恩格斯的书,然而他的认识和恩格斯的倾向性不要特别地说出,是很相近的。沈先生自己也正是这样做的。他把他的思想深深地隐藏在人物和故事的后面。以至当时就有很多人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们不知道沈从文说的是什么,他们就以为他没有说什么。沈先生有些不平了。他在《从文小说习作选》的题记里说:“你们都欣赏我的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他说他的作品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这原是难怪的,因为这种热情和悲痛不在表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