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友人谈沈从文给一个中年作家的信(第4/6页)
其实这也不错。作品的思想和它的诗意究竟不是“椟”和“珠”的关系,它是水果的营养价值和红、香、酸甜的关系。人们吃水果不是吃营养。营养是看不见,尝不出来的。然而他看见了颜色,闻到了香气,入口觉得很爽快,这就很好了。
我不想讨论沈先生的民族品德重造论。沈先生在观察中国的问题时用的也不是一个社会学家或一个主教的眼睛。他是一个诗人。他说:
“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搀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动中,在静止中,我皆能抓定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却不能同一切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
有诗意还是没有诗意,这是沈先生评价一切人和事物的唯一标准。他怀念祖母或老姑母们,是她们身上“蕴藉了多少抒情气分”。他讨厌“时髦青年”,是讨厌他们的唯实唯利的庸俗人生观”。沈从文的世界是一个充满乡土气息的抒情诗的世界。他一直把他的诗人气质完好地保存到七十八岁。文物,是他现在陶醉在里面的诗。只是由于这种陶醉,他却积累了一大堆吓人的知识。
水边的抒情诗人
大概每一个人都曾在一个时候保持着对于家乡的新鲜的记忆。他会清清楚楚地记得从自己的家走到所读的小学沿街的各种店铺、作坊、市招、响器、小庙、安放水龙的“局子”、火灾后留下的焦墙、糖坊煮麦芽的气味、竹厂烤竹子的气味……他可以挨着门数过去,一处不差。故乡的瓜果常常是远方的游子难忍的蛊惑。故乡的景物一定会在三四十岁时还会常常入梦的。一个人对生长居住的地方失去新鲜感,像一个贪吃的人失去食欲一样,那他也就写不出什么东西了。乡情的衰退的同时,就是诗情的锐减。可惜呀,我们很多人的乡情和诗情在多年的无情的生活折损中变得迟钝了。
沈先生是幸福的,他在三十几岁时写了一本《从文自传》。
这是一本奇妙的书。这样的书本来应该很多,但是却很少。在中国,好像只有这样一本。这本自传没有记载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干过大事的历史人物,也没有个人思想感情上的雷霆风暴,只是不加夸饰地记录了一个小地方,一个小小的人的所见、所闻、所感。文字非常朴素。在沈先生的作品中,《自传》的文字不是最讲究、最成熟的,然而却是最流畅的。沈先生说他写东西很少有一气呵成的时候。他的文章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雕出来的”。这本书是一个例外(写得比较顺畅的,另外还有一个《边城》)。沈先生说他写出一篇就拿去排印,连看一遍都没有,少有。这本书写得那样的生动、亲切、自然,曾经感动过很多人,当时有一个杂志(好像是《宇宙风》),向一些知名作家征求他本年最爱读的三本书,一向很不轻易地称许人的周作人,头一本就举了《从文自传》。为什么写那样顺畅,而又那样生动、亲切、自然,是因为:
“我就生长到这样一个小城里,将近十五岁时方离开。出门两年半回过那小城一次以后,直到现在为止,那城门我还不再进去过。但那地方我是熟习的。现在还有许多人生活在那个城市里,我却常常生活在那个小城过去给我的印象里。”
这是一本文学自传。它告诉我们一个人是怎样成为作家的,一个作家需要具备哪些素质,接受哪些“教育”。“教育”的意思不是指他在《自传》已提到的《辞源》、迭更斯、《薛氏彝器图录》和索靖的《出师颂》……沈先生是把各种人事、风景,自然界的各种颜色、声音、气味加于他的印象、感觉都算是对自己的教育的。
如果我说:一个作家应该有个好的鼻子,你将会认为这是一句开玩笑的话。不!我是很严肃的。
“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在开始结束一个夏天阳光雨露所及长养生成的一切。……”
我最近到沈先生家去,说起他的《月下小景》,我说:“你对于颜色、声音很敏感,对于气味……”
我说:“‘菌子已经没有了,但是菌子的气味留在空气里’,这写得很美,但是我还没有见到一个作家写到甲虫的气味!……”
我的师母张兆和,我习惯上叫她三姐,因为我发现了这一点而很兴奋,说:
“哎!甲虫的气味!”
沈先生笑迷迷地说:“甲虫的分泌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