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第20/27页)

他们来自同一个地域,同一所青春成长的学校,屠苏退回同乡同源,相同的文化背景让他松弛。他在北京是否一直撑着,像戏剧中脚踩皂底靴的演员?退回源头,是否隐藏他的懦弱与乏力?我想起,屠苏和小夜的微信中,使用吃饭饭、洗脚脚、睡觉觉之类的幼儿语言,或许潜意识呈现出精神上的倒退乃至蜷缩。两个在现实世界中的受伤者,把自己当作婴孩,也给予彼此儿童式的安慰。他们的爱好相似,志趣相似。不仅是热衷自拍和记账,不仅是喜欢抒情到煽情的抒情歌曲,还有更深层次的价值认同。他们是惺惺相惜的同类,区别在于,由于屠苏的智力、天性以及接受的良好教育,使他修炼出更好的教养。他们并非天使与魔鬼的故事,这是两个人被内心的天使和魔鬼共同驱遣。哪有谁会自认魔鬼?魔鬼都会觉得自己是天使。不过他们面对彼此时,或许呈现出天使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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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博文上看,小夜的确比一般人的表达清晰流畅,仅此而已,并未出色。她的理解常有偏狭,见解乏善可陈,容易把人云亦云的东西当作径自得道的别见。她指点江山,洋洋得意。她假设,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自愿放弃文学,今天必一鸣惊人。没有跟唱者就认定自己是交响乐,花拳绣腿站不住脚就认定自己打的是难被效仿的醉拳——小夜自恋,饱满得变形。我意外的,是屠苏和小夜的思维如出一辙:如果换我在别人那个位置,我会做得更好。

屠苏舍不得扔旧电线,说为了退休以后搞科技发明。他明确表白,后悔自己读文学系,否则以他的理工科智慧,早已在这个科技时代游刃有余,发家致富,让小夜拥有顶级奢华的生活品质。文学不再是他终生的安慰,甚至是他现实人生不尽如意的祸端。可屠苏的借口有些自欺欺人,环顾四周,许多学理科的未必就暴富,学文科的未必都贫困。当物质和精神都抵达不了自己的渴望,他们依靠虚构。小夜热衷编造,是拿已经发生的事情编,编得漏洞百出;屠苏,拿没有发生的事情编,不好否定。屠苏在我的散文中曾被称为“匹诺曹”,后来匹诺曹长大了,他学会了一种不让鼻子变长的说谎技巧。

以爱为名,这个命运配送的看似会对他产生巨大促进作用的女人,每天陪他一起梦游。两个梦游者自说自话,由幻想带来的心理自信,其实是自我催眠的手段。他们远离人群,彼此不会揭露和施加惩罚。我悲哀地发现,他们是利益共同体,一起分享谎言的福利,荣誉与利益都在其中。他们对彼此来说,是孤证,是互为佐证的逻辑。他们互为支撑,互为梦幻,互为舞台上的追光灯。如何能不相爱呢?像一对孪生的蛹,困锁在茧衣。在那个真空的世界里,他们快乐,如鱼得水。他们依靠精神鸦片,走在坑坑洼洼的现实里……美好而丧失行动能力,他们依偎在一张柔软病床上。两个或明或暗的名利之徒,就这样气场相融,琴瑟和谐。

他们与外界之间,隔着鲜明的壁垒。别人的非议,他们充耳不闻,他们只在自己不可理喻的沉迷里;即使偶尔关注别人,也是不自觉地诋毁,诋毁过去的关系和情谊。他们置身浪漫的童话里,别人活在清醒而残酷的现实里。许诺中的天堂就像睡眠中的梦,容易翻转为深渊。唯一的办法,是争取梦境不醒,争取永远沉睡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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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夜对屠苏的妻女、父母和兄弟姐妹毫无愧色,屠苏不以为意。屠苏不需要小夜的愧色。因为她的愧色就是他的。小夜越是能找到似是而非的堂皇理由,屠苏就越能解脱自己。他需要的,恰恰是她的挑剔、无情乃至残忍。屠苏由此身轻如燕,他甚至感恩于小夜帮他卸掉沉重的包袱。

出于道德自救,小夜强调自己是施恩者;同样出于道德自救,屠苏也必须坚持,前妻是婚姻的剥削者。他们都有看低别人、赦免自己的习惯——罔顾事实,使所有事情朝着有利于自己形象和分量的利益方向倾斜,然后编码,重新做图像的技术处理。

小夜第一次见我,就不满我为什么否认暗恋屠苏,她不喜欢我申辩。的确,从一嗅出她那种获胜者的得意,我就不愿给小夜这部自己搭台子、自己入戏的剧情片当临时女配角。我反感那种煽情与沉浸,拉个帘子就错觉自己是谢幕的女主角。假设我或屠苏的前女友过得不错,并不妨碍小夜的心境,因为她发明一套换算公式。所有没被屠苏“选中”的,都是埋在土里的肥料,以烘托她的鲜艳;肥料用得越奢侈,越能说明,花蕾美得,值得那无数的死。至于前史们的挣扎,小夜根本忽略不计,不过是蚯蚓拱动松土,有助园艺。小夜只是不希望明慧的前途似锦,毕竟,那会让别人替屠苏遗憾,觉得他放弃得不值。我那时以为,自己之所以被当作屠苏的情感边角料,只是小夜之过,所以特别对抗:别以为我是松动泥土的蚯蚓,不,我是棺材里起义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