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第21/27页)
读过小夜的博客,重读屠苏写我的文字,我才恍然,她的错觉并非空穴来风。难怪小夜以为我一往情深,从某个角度讲,我也的确成了夫妻之间的谈资。爱里面,难道不是要包含畏惧吗?屠苏哪里得来的自信,认为我们因为被放入他的妻妾选购车里而喜悦呢?不管是由于彼此不够达标,还是互动不到位,总之,我从未设想自己的婚姻与屠苏有关,也不认为被他选中是件幸事。屠苏文章里的,引用我的原话:“愿我们之间始终维持着距离,由此鸡犬相闻一直到老。”只是,它微妙地,被转成屠苏的语气,由此接近于他在表达婉拒的态度。屠苏即使没有直接吹嘘,也在沉默中暗示,他无心垂钓,多少大鱼小鱼受到诱饵的蛊惑而上钩,却被他扔回海洋含盐的苦水里默默饮恨,嘴边挂着撕开的伤口……这些或深或浅、终遭舍弃的艳遇,都是屠苏喂给小夜的饵料。小夜喜欢的话,屠苏就扭曲事实,或者听任她的曲解和诋毁。屠苏放大自己对其他女性的放弃以烘托对小夜的痴情,小夜放大屠苏的放弃和痴情以强调自己的珍贵……没有谁,希望挑破内幕。
许多情感细节如果不是屠苏出卖,小夜无从得知。屠苏遗弃文学,可他还保留了抒情的惯性。我发现,成年以后的抒情,容易长成一种危险而可怕的习惯。我写“匹诺曹”时借用屠苏的原型,为了保护原型或加强表达效果,我有情节上的挪移和想象;可屠苏把虚构事件,凡是有助于他的形象魅力的,都当作实际发生的真事讲给小夜……他心知肚明,我们不会当面对质。不能怪罪小夜,当屠苏对我态度淡漠的时候,我还在文字里一往情深,难怪她会产生优势心理。以小夜看来,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们都因没有进入屠苏的决选名单,没有像她一样夺魁而耿耿于怀。
屠苏和小夜双双舍弃文学,并且把这种舍弃当作省悟而得意。他们不再写作,只保留了虚构的技能残渣,保留了未成熟者微酸的抒情习惯,用以杜撰生活。两个曾经的文艺青年,慢慢进化着自私:为了使自己的梦境看起来更绚丽,他们罔顾事实,不惜盗用建筑材料;如果必要,不惜盗用别人的血肉和骨殖作装饰。
我不知是屠苏的描述还是小夜的篡改,说我当初一只花蝴蝶似的翩翩于一群单身汉之中;明明是只冒充白天鹅的黑乌鸦,以为在天上飞就被地上看的男孩们倾慕。觉醒的屠苏才不会那么愚蠢,他冷笑着离开,不关心我什么时候被揭穿身份。事实上,直到今天,我虽与其他几位联系不多,但情谊都在:他们当中既没有任何一位在男女意义上追求过我,我也没有对他们其中任何一位心怀惦念。而小夜言之凿凿,几乎指名道姓,在博客里对我进行实名声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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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有复杂性,都有自己不愿承受的卑污。无论我们受到多少教育,无论怎样内疚和反省,利己的小心思和小盘算总会运转。我们的行为总是突破自己的意识、伦理、道德和价值观而屡犯错误。正因此,更需外在的校正和内心的自我提醒;一旦丧失两者,我们会陷入比自己预想得还要深的沼泽。
小夜不会反省,就像她断然回绝与某些人聚会,因为嫌弃他们是离过婚的,完全忽略自己也是同样的身份。屠苏自身立场就不坚定,耳濡目染,丧失了知识分子最为宝贵的品质和能力:反省。也许对于屠苏来说,微弱的良知也是危险的,会带来疼痛和灾难,他索性掐灭这个带着光亮却能烧毁自己寝铺的烟头。他的知识,反而使他失去了朴素。被异化的过程,日常且漫长,令人习焉不察。屠苏在博士论文中洋洋洒洒,纵横捭阖,宏论中国教育,我不知道他在痛陈弊端的同时,有没有反思,作为父亲的自己所放弃的责任?屠苏撰文的时候,潜在地,把自己当作完善的教育专家,当作承担社会使命的智者——演讲的语感,匹配着他为自己设定的完美形象。
我自己呢?杜撰和美化,我何尝不是缺乏反省地陷入其中?屠苏并不念旧。也许我们人人均如此,念旧,只是因为尚未找到合适的新。屠苏对自己的血亲尚且冷淡,何况作为路人的我。而我偏执地,把屠苏设想为默默怀念我的旧友:以此证明,我别具价值,我给予他的精神享受无可替代。其实,也是一场自作多情的误会。我最初以为太多矛盾之处,都是不应该发生在屠苏身上的。我加诸他太多善意的想象,已纷纷抖落。一旦把屠苏的起点还原到真实位置,所有的链条都畅通,完成了自然的解释、合理的注脚、必然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