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第23/27页)

才华本身是出世的,上苍恩赐是为了让我们在精神世界里更优美地遨游,如果总是用它来解决现实困境,用来谋求世俗意义的好处,所谓的才华,很快会被消耗殆尽。

鼓城中学毕业时,屠苏曾与小夜约定:“二十年后再相逢,要在文学上一决雌雄。”当文字不再是屠苏的内心需要,仅仅当作偶尔借助的过渡工具……“屠苏不知怎么回事,后来连简报都写不好。”路平安再次感叹,“他的才华不足以驾驭他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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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以为,屠苏是单纯而笨拙的书生、文人、理想主义者。我以为多数人活着,不是受有钱的罪,就是受没钱的罪,唯屠苏是超脱的一个。我以为生存竞争有如罐子里的残杀,屠苏不具备足够恶毒的腺液,不能成为活到最后的蛊虫,所以他从前想躲进学校的象牙塔,后来想躲进小夜的蜗牛壳……因为他在心智上不会巧取,在气力上不够豪夺。有太多的“我以为”,是我把屠苏强行塑造为理想主义者。

即使屠苏并不高大和清澈,作为一介凡夫俗子,他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的罪过,我为什么不依不饶地苛责?我承认,情绪里面包含了我自己的恼怒和悲愤。小夜博客读到最后,白纸黑字,屠苏有三个字对我触动巨大。鼓城中学里,当十七岁的小夜问十七岁的屠苏,未来的理想是什么。屠苏意气风发、斩钉截铁地给出答案:“要做官!”这被小夜夸为远大的志向,尖锐地刺痛我。

当年屠苏旁敲侧击向我提及,他可以就任某大报总编辑。我那时不谙世情,哪里明白屠苏心迹?懵懵懂懂听过去,没当真,没听出其中流露出屠苏的追求与向往。今天回想起来,我心头一惊,当年二十多岁的屠苏意欲担纲如此重任,虽壮志凌云,却痴人说梦。何况我不认为,以屠苏的文笔和气场,能够驾驭他以为自己可以的那个角色。屠苏对我近则不恭疏则怨的态度,让我琢磨不定,原来他恼恨于我始终袖手旁观。屠苏认为,我帮他是举手之劳,而我甚至连杯水车薪的表态都没有。

我相信屠苏的恼恨是真的,否则小夜不会清楚细节:我是北京城市户口,父母属于屠苏认为的领导阶层。屠苏希望我主动提供世俗意义的帮助,给他找关系、托门路,以飞黄腾达;可我不食人间烟火的简单和弱智,加上我骨子里排斥官场政治,使骄傲的屠苏难开尊口。他不说吧,我永远没那个自觉意识;说了吧,我们价值观冲突,我会因此低估他的高洁。对他来说,我本来就姿容欠佳、形体健硕,最大价值就是不错的家境,但这条或明或暗的路径却在我这儿被打上死结。我满心思误人误己的文学梦,官场不仅绝非我向往的生涯,也是我的婚姻观不愿接纳的。我怕丧失自由,怕力量微弱的自己没有足够定力,怕承受不了考验,怕被卷入体制绞肉机里,所以视为畏途。而时隔多年,我才明白,屠苏的艺术追求,服务于他的现实要求,纯粹的精神享乐不足以替代一切。

我们之间,是理想国与世俗社会之间的对话。或许我们原本置身两个不同的国度,屠苏的母语是世俗社会的,不过他精通理想国的外语。除了能写点东西,我百无一用;明慧背后的领导若隐若现,成为屠苏选择明慧的重要砝码。加官进爵的渴望,使他的心理天平倾斜乃至倾覆。屠苏决心撤得干干净净,他或许已耗尽对我的耐心,认为离开我才是明智之举。

最后的相处,我一直理解为君子屠苏的克制与隐忍。和衣而卧,在黑暗中清谈,那块裤子上被少量体液浸渍的斑迹,证明了规矩的屠苏所承受的压力。假设情感果真充沛,在年少莽撞里,他恐怕很难守住理性。屠苏的克己,可以解释为他对异性的好奇、对朋友的尊重和品性的正直;也可以解释为,我的吸引力不足以启动他的运行程序。可以归结为柳下惠的高洁;也可以解释为考量,他已决定投奔明慧,不想节外生枝。冲动的结果不过春梦一场,美妙而尴尬,万一生米成了熟饭,是否会产生变数,危及未来,让前途烟消云散?面对诱惑,屠苏不为所动,就像考试前的忘我备战。这是一种实际的计算,是权衡、比较和判断的结果,是遗憾也是彻底的选择。那晚,屠苏抵抗住来自身体的召唤,之所以展示出近乎钢铁的理性,是伟大的仕途理想让他的欲望归于职守。

时隔二十年,我才悟到,那是真正的告别之夜。我们的理想和路途,从那天那夜那一刻,已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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屠苏成长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八十年代,仿佛是理想主义者最后的天堂,最后的庇护所,最后的诗意时光。那时肆意谈论金钱和权势都是可耻的,我们在轻微的贫苦中,更容易感受精神的丰足。在充满理想主义的时代,每个舞台上的表演者,都被理想的聚光灯照射为散发理想主义光芒的理想者。你能说那个时候的屠苏不真诚吗?不。人有时会被自己感动,在某一个阶段里他就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如同酒喝高了,在那个精神醉酒的阶段里,他可慷慨激昂,可舍生取义……尽管酒醒了,他会后怕。我不认为屠苏的理想主义是伪装的假面。理想主义潜藏在我们的性格之中,有时激昂,有时沉睡,有时含量极少的理想主义在现实中并未发出光彩就完全熄灭——但,都是真的。当时种种是真的,后来种种也是真的,即使两者反差巨大,到悖离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