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候鸟(第6/13页)
直到图穷匕首现。
丘比特让人中箭,哪有不流血的道理。什么是感情?不过是浪费的时间里,说过的那些废话,干过的那些蠢事——那些无能为力又享乐其中的沉陷。等时过境迁,谈起所谓旧情,多少人敷衍地感叹,它还会被谁认真地怀念?“爱”,这个字,有时近似荒谬的修辞。可她,就是无以解脱,震惊于意外的结局。她在自己的迷宫中,在看不见的深处,连枝带蔓地疼。
疼,作为遗产保留了下来。当她躺上羞耻之床,再次分开蚌壳般闭合的部分……听任探测者打开光线,照射秘密的溶洞。她打开体内的墓穴,迎接崭新的死者。通过流产手术,她成功杀死自己的孩子。在一棵核桃树下埋葬了胚胎,她发出指甲般尖利的哭声。她只哭过一次。沙漠是枯死的涟漪,她的眼神如雾如烬,那不过是爱情最后的骨灰。
北京成为新的伤心之地。之后,她极端而决绝地处理了自己,远赴他乡。因为他在北京,这里就不再有她的立锥之地。
月亮啊月亮,就像一只放旧了的地球仪,她要跟随自己笨拙转动的手指飞到人们看不见的背面。无论彼岸有什么。留下萧索的掠食者和它们饥饿的肠胃,她要飞远,哪怕远方埋伏敌人。
2005年,加拿大
她喜欢鸟群迁徙的纪录片。鸟群移动,飞在天上的魔法织毯。缤纷而辽阔的大地图景,收拢在鸟类的俯视里。斑头雁飞越缺氧的高寒地带,飞越喜马拉雅的雪峰之巅。雁阵拍打翅膀所产生的气流,可以托起队尾的末雁,即使它气力弱,也能在集体帮助下抵达目的地。黑雨燕不知疲倦,离开鸟巢前往非洲,然后折返欧洲,它两年不曾驻足,饮食、睡眠和交配,全部在途中进行。
她还喜欢阅读科普读物。中文的。她的英语水平足以处理日常,不够应对术语。她从一本中文鸟类图谱上读到震惊的内容:如果自身的燃料不足,鹬会在飞行中自残,食用自己的肌肉甚至内脏,以求抵达繁殖地。从常识上判断,她认为这不可能,怀疑是译者之误。从另一本书上找到的说法更可信,佐证鹬鸟的魔术如何施展:长途迁徙之前,它们大量进食,体重倍增,样貌并不发生变化,因为它们可以通过挤压内脏的办法来腾出空间储存脂肪。看来内脏体积的减小,是因挤压而非食用。不到二十年的寿命里,这种鸟的飞行距离相当于从地球到月球。它们不停,飞翔如同呼吸。
鸟类里,她有点怕信天翁。
信天翁天使般宽阔到失衡、舒展到平衡的翅膀,体现着波澜壮阔的美,以及不能被阻挡的狂野自由。年幼的信天翁会用三年时间飞越大海,不着陆。飞行中的肌肉日益强健,硬得仿佛是骨骼的构成部分。有个新西兰的留学生,曾经送她礼物:一只木雕信天翁,可能出自旅游纪念品商店。信天翁本身就是一种最像木偶的鸟,脸像木头雕刻的,还有浅肉红的嘴,以及苍白的脸上一双不会转动的眼珠。信天翁模样简单,表情硬邦邦的,或者说就没表情。尽管信天翁的翼展能像三折伞那样便携地收起,她仍把它视作僵硬之躯。
这些不是理由。她怕信天翁是到加拿大以后的事。因为名字的巧合:信天。
作为师哥的信天与她大学时就认识,在温哥华重逢。信天是个书呆子,绰号信天翁,长得就像信天翁那么木呆呆的,也像信天翁那么勤奋刻苦。读书时候,他住在图书馆,几乎不需要宿舍里的睡眠。信天一直是受苦的命,但这份苦,使他越飞越远。他没想到,自己远到不能张开和收拢他的翅膀。他抱有知识分子的偏执,遭遇数次不公待遇,他历尽周折,破釜沉舟,斩断所有退路,毅然移民北美大陆,发誓不让孩子重复自己的挫折。他的女儿,必须拥有美丽且自由的未来。
为了孩子。他忍受不了中国的教育,“不要跟陌生人说话”,这样的声音,在家庭,在候车室,在学校的辅助教材,堂而皇之地出现,大家习以为常,几乎当作行为典范。“不要跟陌生人说话”,这是我们从孩子就开始的教育失败。我们太精明了,话说得那么明白,那么透。透心凉的透。他要让自己的女儿获得保障一生的温情。许多人像信天一样,因为财富、雄心、恩怨、灾难等各种原因,他们放弃乡土和祖国,选择移民,前往梦境中的理想国——他们把那里认作精神意义的故乡和理想意义的彼岸。
刚移民时,信天孜孜不倦地对亲戚介绍温哥华的空气、食物、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他有着原住民似的骄傲感,不在意自己正激起听者秘密而强烈的反感。可惜,他后来没有获得天堂般的日子,过得不好。信天没有找到适合的工作,失业数年,被迫放弃专业,从事他并不喜欢的体力劳作:餐馆侍者,车衣,从事超市仓储或收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