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如候鸟(第8/13页)

鲑鱼有着炯亮却愚痴的眼睛,季节一到,它们在各自家乡的河口聚集,溯游而上,寻找童年铺满沙粒的河床。体内的脊索就像一根颤动的磁针,校正它的磁极和方向。倔强的鲑鱼不断摆动鱼尾,直立起来跳跃,像水中的芭蕾舞者,不断从湍流和瀑布中跃起。经游浅滩时,水面可以看到它们宽阔的背脊,以及马达般有力击打的尾迹。为了抵达繁殖地,鲑鱼经历急流险滩,经历一路的牺牲。沿途布满猎食者,水里的,天空的,甚至还有陆地上的熊。雾气弥漫的早晨它们就来了,悬垂的水滴和升腾的热量从熊粗糙的毛丛里散发出来。可以说熊是个粗暴的食客,也可以说它是个精细的挑剔者——熊喜欢浪费,它撕下并享用湿亮的鱼皮,剩留大量鱼肉。被剥了皮、肢体也残缺的鲑鱼仍然活着,受尽折磨才允许去死。微弱而细小的水流,从鲑鱼闪耀的鳃盖里渗出,暖杏色的肉体暴露,像树木有着涡流状的年轮,记录它们渡过的江河湖海。

能够抵达洄游终点的,都是幸存者。

雌雄排卵排精的瞬间,彼此大张布满刺齿的嘴,在高潮中排出发亮的卵粒和精虫。胶囊一样的受精卵粒,是鲑鱼遗留在世的珠宝。为了这些致命的珠宝,它们耗尽最后的气力。矿物石英般闪光的大鱼,产卵后老化得非常厉害,甚至活着的时候就开始腐烂,沉入同样脱落鳞斑的陆续死去的尸堆。

她到北温区的鲑鱼繁殖中心,目睹艰难迁徙之后的死。自从克里夫兰水坝修筑起来,鲑鱼无法越过大坝抵达产卵地。鲑鱼繁殖中心,所谓更好地养育下一代,意味着这一代鲑鱼更悲剧的死。千难万险洄游的鲑鱼,甚至得不到腐烂中静悄悄的死。人类摧毁鲑鱼原本就谈不上美好的蜜月,“生殖工厂”取代了它们临终的身体狂欢。

人们用肘部夹住婚鱼隆起的额头,一只手固定鱼身,另一只手沿腹腔推挤,混合血色的精浆从泄殖腔里排出。对雄鱼不算粗暴,人们直接用利器剖开雌鱼的腹腔,长长一刀,几乎从下巴滑到尾巴……大团晶莹的卵粒,就像卡车卸货一样从腹切口里滑落出来。戴着橡胶手套的工人,搅动肉馅般搅动盆子里的精卵,完成速效的交配和受孕。粗粝带血的暴力婚配,不需要调情和审美,不需要它们婚礼的彩虹体色,不需要肢体的颤抖和悸动。鲑鱼在自然状态,受精卵成活率低,人工可以把生存概率调到九成。幼鱼将在水池,或者塑胶袋和聚氯乙烯的管道里,度过自己作为产品的童年。鲑鱼在繁殖中心产卵,提供人类愿意看到的节目。实际上,鲑鱼被改变了家族的遗训、旅行的终点、告别的墓地……死亡的时间提前,鲑鱼死于尽头之前的自己。

庄子写鲲鹏,是由大鱼变成的巨鸟……鸟是游在天上的鱼,鱼是游在水里的鸟。骨灰已运回故乡,信天算不算一只归心似箭的鸟、一条叶落归根的鱼?他移民,斩断退路,横刀一命,只为自己看不到的未来;他挣扎,放弃希望,横刀一命,只为自己不再看到未来。他的血,不能改变太平洋的咸度,就像候鸟的翅膀无法改变风向。

2014年,北京

服务员戴着尖顶软质的红帽子,步履弹跳,为她端过一套简餐。圣诞节,商场底层的茶餐厅里,重复播放圣诞欢歌。落地窗上,挂的雪花装饰物,直径达至一米,这些由毛织物构成的六角形,边缘缀着银丝绒,逼真模仿出晶状物上的寒霜。食客脚下堆积着大大小小的购物袋,空气里飘浮着即时酿制的人造欢乐……像啤酒模具那样有着永不破灭的泡沫。在东方和西方,在北京和温哥华,圣诞节变得一样热烈。不过,此时的圣诞节,蜕变为盛大的商业促销机会,无处不弥散着欢快的钱味儿,似乎信仰也能变成一本万利的生意经。

她在北京逃避过年少时期的黑暗,在北京忍受初恋的惊心动魄与万念俱灰,在北京读书和工作,但她从来没有对北京产生故乡的情怀。不过,哪里又让她有过归宿感呢?和外婆共同生活过的村庄,那个留下耻辱的小城,还是鲑鱼巡游的异域他乡?她和地理意义的联系微弱,不生根的,童年、青春期和成长期都在流浪里。当她成为离群孤雁,反倒有一种宿命之后的坚定。

当年北京留给她的印象,谈不上美好或不美好,只是日常状态的磨损。拥堵的早晨,人人行色匆匆,赶到某个地方去支付自己的体能与热量。头脑、手脚、腰肢或脊背,我们总要出卖身体的某一部分,才能换取把整个人都塞进去的立锥之地。十年后,到处还是追赶的人,追赶公交、艳遇和致富的机会。不能停,停下来就成为遗落站台的落伍者,成为被明天抛弃的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