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第15/20页)

一九四〇年秋,我弟弟回国。父亲带了我们姐妹和弟弟同回苏州。我二姑母买的住宅贴近我家后园,有小门可通。我们到苏州,因火车误点,天已经很晚。我们免得二姑母为我们备晚饭,路过一家饭馆,想进去吃点东西,可是已过营业时间。店家却认识我们,说我家以前请客办酒席都是他们店里承应的,殷勤招待我们上楼。我们虽然是老主顾,却从未亲身上过那家馆子。我们胡乱各吃一碗面条,不胜今昔之感。

我们在二姑母家过了一宵,天微亮,就由她家小门到我家后园。后园已经完全改了样。锺书那时在昆明。他在昆明曾寄我《昆明舍馆》七绝四首。第三首“苦爱君家好巷坊,无多岁月已沧桑,绿槐恰在朱栏外,想发浓荫覆旧房”。他当时还没见到我们劫后的家。

我家房子刚修建完毕,母亲应我的要求,在大杏树下竖起一个很高的秋千架,悬着两个秋千。旁边还有个荡木架。可是荡木用的木材太顸,下圆上平,铁箍铁链又太笨重,只可充小孩的荡船用。我常常坐在荡木上看书,或躺在荡木上,仰看“天澹云闲”。春天,闭上眼只听见四周蜜蜂嗡嗡,睁眼能看到花草间蝴蝶乱飞。杏子熟了,接下等着吃樱桃、枇杷、桃子、石榴等。橙子黄了,橘子正绿。锺书吃过我母亲做的橙皮果酱,我还叫他等着吃熟透的脱核杏儿,等着吃树上现摘的桃儿。可是想不到父亲添种的二十棵桃树全都没了。因为那片地曾选作邻近人家共用的防空洞,平了地却未及挖坑。秋千、荡木连架子已都不知去向。玉兰、紫薇、海棠等花树多年未经修剪,都变得不成模样。篱边的玫瑰、蔷薇都干死了。紫藤架也歪斜了,山石旁边的芭蕉也不见了。记得有一年,三棵大芭蕉各开一朵“甘露花”。据说吃了“甘露”可以长寿。我们几个孩子每天清早爬上“香梯”(有架子能独立的梯)去摘那一叶含有“甘露”的花瓣,“献”给母亲进补——因为母亲肯“应酬”我们,父亲却不屑吃那一滴甜汁。我家原有许多好品种的金鱼;幸亏已及早送人了。干涸的金鱼缸里都是落叶和尘土。我父亲得意的一丛方竹已经枯瘁,一部分已变成圆竹。反正绿树已失却绿意,朱栏也无复朱颜。“旱船”廊下的琴桌和细磁鼓凳一无遗留,里面的摆设也全都没有了。我们从荒芜的后园穿过月洞门,穿过梧桐树大院,转入内室。每间屋里,满地都是凌乱的衣物,深可没膝。所有的抽屉都抽出原位,颠横倒竖,半埋在什物下。我把母亲房里的抽屉一一归纳原处,地下还拣出许多零星东西:小银匙,小宝石,小象牙梳子之类。母亲整理的一小网篮古磁器,因为放在旧网篮里,居然平平安安躲在母亲床下。堆箱子的楼上,一大箱古钱居然也平平安安躲在箱子堆里,因为箱子是旧的,也没上锁,打开只看见一只只半旧的木盒。凡是上锁的箱子都由背后划开,里面全是空的。我们各处看了一遍,大件的家具还在,陈设一无留存。书房里的善本书丢了一部分,普通书多半还在。天黑之后,全宅漆黑,据说电线年久失修,供电局已切断电源。

父亲看了这个劫后的家,舒了一口气说,幸亏母亲不在了,她只怕还想不开,看到这个破败的家不免伤心呢。我们在公墓的礼堂上,看到的只是漆得乌光锃亮的棺材。我们姐妹只能隔着棺木抚摩,各用小手绢把棺上每一点灰尘都拂拭干净。想不到棺材放入水泥圹,倒下一筐筐的石灰,棺材全埋在石灰里,随后就用水泥封上。父亲对我说,水泥最好,因为打破了没有用处;别看石板结实,如逢乱世,会给人撬走。这句话,父亲大概没和别人讲。胜利前夕我父亲突然在苏州中风去世,我们夫妇、我弟弟和小妹妹事后才从上海赶回苏州,葬事都是我大妹夫经管的。父亲的棺材放入母亲墓旁同样的水泥圹里,而上面盖的却是两块大石板。临时决不能改用水泥。我没说什么,只深深内疚,没有及早把父亲的话告诉别人。我也一再想到父母的戏言:“我死在你头里”;父亲周密地安葬了我母亲,我们儿女却是漫不经心。多谢红卫兵已经把墓碑都砸了。但愿我的父母隐藏在灵岩山谷里早日化土,从此和山岩树木一起,安静地随着地球运转。

自从我回国,父亲就租下两间房,和大姐姐小妹妹同住。我有时住钱家,有时住父亲那边。锺书探亲回上海,也曾住在我父亲那边。三姐姐和七妹妹经常回娘家。父亲高兴说:“现在反倒挤在一处了!”不像在苏州一家人分散几处。我在钱家住的时候,也几乎每天到父亲那里去转一下。我们不论有多少劳瘁辛苦,一回家都会从说笑中消散。抗战末期,日子更艰苦了。锺书兼做补习老师,得了什么好吃的,总先往父亲那儿送,因为他的父母都不在上海了。父亲常得意说:“爱妻敬丈人。”(无锡土话是“爱妻敬丈姆”)有时我们姊妹回家,向父亲诉苦:“爸爸,肚子饿。”因为虽然塞满了仍觉得空虚。父亲就带了我们到邻近的锦江饭店去吃点心。其实我们可以请父亲吃,不用父亲再“放焰口”。不过他带了我们出去,自己心上高兴,我们心理上也能饱上好多天。抗战胜利前夕父亲特回苏州去卖掉了普通版的旧书,把书款向我们“放焰口”——那是末一遭的“放焰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