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第17/20页)
我父亲在上海经常晤面的一位老友有挽词五首和附识一篇,我附在后面,因为读了他的“附识”,可约略知道《诗骚体韵》的内容。
读他的挽词,似乎惋惜我父亲的子女不肖,不能继承父学;他读了我的回信,更会叹恨我们子女无知,把父亲的遗稿都丢失了。“附识”中提到的《释面》《释笑》等类小文一定还有,可是我连题目都不知道。父亲不但自己不提,而且显然不要我看;我也从未违反他没有明说的意思。《诗骚体韵》一书,父亲准是自己不满意而毁了,因为我记得他曾说过,他还想读什么什么书而不可得。假如他的著作已经誊清,他一定会写信告诉我。毁掉稿子当是在去世前不久,他给我的信上一字未提起他的书,我两个姐姐都一无所知。父亲毁掉自己的著作,罪过还在我们子女。一个人精力有限,为子女的成长教育消耗了太多的精力,就没有足够的时间写出自己满意的作品来。
我读了《堂吉诃德》,总觉得最伤心的是他临终清醒以后的话:“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只是善人吉哈诺。”我曾代替父亲说:“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只是《诗骚体韵》的作者。”我如今只能替我父亲说:“我不是堂吉诃德,我只是你们的爸爸。”
我常和锺书讲究,我父亲如果解放后还在人间,他会像“忙人”一样,成为被“统”的“开明人士”呢,还是“腐朽的资产阶级”呢?父亲末一次离开上海的时候,曾对我卖弄他从商店的招牌上认识的俄文字母,并对我说:“阿季,你看吧,战后的中国是俄文世界。”我不知道他将怎样迎接战后的新中国,料想他准会骄傲得意。不过,像我父亲那样的人,大概是会给红卫兵打死的。
我有时梦想中对父亲说:“爸爸,假如你和我同样年龄,《诗骚体韵》准可以写成出版。”但是我能看到父亲虎着脸说:“我只求出版自己几部著作吗?”
像我父亲那样的知识分子虽然不很普遍,却也并不少。所以我试图尽我的理解,写下有关我父亲的这一份资料。
一九八三年发表
附录一 补塘兄挽词五首
同学小弟侯士绾皋生
华年卓荦笑拘虚,两渡沧瀛穷地舆。返国久亲三尺法,闭门更读五车书。养疴暂止悬河口,投老欣逢滨海居。四十年来各奔走,幸今略补旧交疏。
扰扰粗才窥管天,纷纷俗子耘心田。心期独洽刘原父,腹笥交推边孝先。大小钟鸣随杵叩,浅深水澈得犀燃。俞章绝业今谁继,俯仰乾坤一泫然。
谁省人间万窍号,权衡今古析秋毫。法言切韵寻源远,神瞽调音造诣高。早岁准绳循段孔,暮年金玉在诗骚(兄著《诗骚声势》待刊)。太玄传后差堪必,心力宁为覆瓿劳。
六书原委极钻磨,愧我青编轻读过。欲向楚金愧叔重,反同海岳哭东坡。茅亭质证成陈迹,水榭追随感逝波。自古儒林多大耋,于君独靳奈天何。
相期共待泰阶平,旧学商量娱此生。匝月偶逢生鄙吝,踵门一见说归程。方夸元亮幽居乐,遽听彦龙蒿里声。任昉不堪思惜别,悲怀未叙泪先倾。
补塘兄深于说文音韵之学,余与在大兴公园晤谈最多,四五年如一日。余尝为言我国语言文学音节之美,实在双声叠韵,而善于运用者,莫若司马相如《大人赋》,惜昭明寡识,《文选》失收。兄谓《诗经》一书,实为古时音韵谱,节奏尤美,殆均经瞽矇审定,所用双声叠韵,配列甚匀,多为对偶,如周南《卷耳》二章之崔嵬虺,三章之高冈玄黄,尤为显著。尝推本许氏《说文》声母通假,求得同声同韵之字,视前为多,再依据孔广森阴阳声对转之说,求得对转通韵之字,愈益加多,以此周颂《清庙》,历来音韵家称为无韵者,均能有韵。兹正将《诗经》逐字逐句加注音韵,颇多创获。予谓兄言诗之成韵不仅在句尾,有在句中者,如曹风《下泉》前三章之彼我两字,早经揭示,又各章往往仅有少数换韵之字不同,余皆同句同字,此相同之字虽不在一章,亦自然成韵,如周南《樛木》三章,仅有首章之纍绥、次章之荒将、三章之萦成换字换韵,其余字句皆同,皆应成韵。余藏丁以此著《毛诗正韵》,照此求韵,所得较前人大为增多。见亟索观,旋为余言丁书甚精辟,大堪参究,尤嘉其遇不得解处能虚怀阙疑,惟不知采用阴阳声对转之说,致所收成韵之字仍多遗漏。后为余言《诗经音韵》已注就,并草成凡例,又以屈子《离骚》音调差堪比美,亦为加注如前,盖历久而两书始成,合名之曰《诗骚声势》㉙,……据称系用铅笔缮写,仍时加校正……此书稿本似应在苏寓……望善为保存,将来设法刊行,以传绝学……又余曾见兄署名“老圃”在《新闻报》登载《释面》、《释笑》、《自称》三篇,文字征引既博,树义亦精,不知关于此类著述以及其它,府上存否稿本……如能搜集,亦希保存,俟他日刊印论丛等书,以广其传,实为余区区所深望也。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八月十二日侯皋生附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