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死亡(第18/19页)
死亡是生存意欲——更精确地说,是生存意欲本质上所特有的自我主义——在大自然的发展过程中所获得的拨乱反正;死亡也可被理解为对我们存在的一种惩罚[14]。死亡就是一种痛苦的松结——它松开了我们在享受感官肉欲的性行为时系上的结子。死亡是针对我们本质所犯下的一个根本错误而实施的暴烈的、从外而至的破坏:幻象终于消失了。从根本上,我们就是一些本来根本就不应成为的东西;正因为这样,我们才会停止存在。自我主义其实就是把全部的现实局限在一己的身上,误以为自己就唯独存在于这一肉身里面,别人与已完全无关。死亡教给这样的人更加正确的道理,死亡把这一个人取消了,从此以后,这个人的真正本质,亦即他的意欲,就只存活于别的个体身上。而他的智力——这智力本身只属于现象,亦即只属于作为表象的世界,只是外在世界的形式——则继续存在于对事物的表象里,亦即对事物的客体表现里面,因而也只继续存在于至今为止的外在世界存在里。所以,从现在开始,这个人的整个“我”就只在他至今为止一直视为“非我”的身上存活,因为这时已经没有了外在和内在的区别。在此,我们还记得:一个好人也就是一个在人我之间只有很少差别的人,他不会把他人视为绝对非我的东西。但对卑劣的人来说,人、我的差别是巨大的,甚至是绝对的,正如我在《论道德的基础》所解释过的那样。根据以上所述,一个人是否把死亡视为人的毁灭,其程度如何,是与这个人对待人、我的差别互相对应的。但如果我们从这一观点出发,亦即我以外与我以内之间的差别只是空间上的差别,只是建筑于现象之上,而不是自在之物,因此,这些差别并非是绝对的真实——如果从这一角度审视,那我们就可以把失去自己的个体性视为失去某一现象而已;这种失去也就是看上去似乎是失去而已。无论这种差别在经验意识中具有多少的现实性,从形而上的角度出发,这两个说法从根本上并没有什么真正的差别,即“我灭亡了,但这世界仍然存在”和“这一世界灭亡了,但我们仍然存在”。
除了这些,死亡却是一个大好的机会,让我们不再是“我”——当然,这只是对能够把握这一机会的人而言。在生活着的时候,人的意欲是没有自由的:在人的既定不变的性格基础之上,人的行事由动因的链条所带动而必然地展开。每个人都会记得自己曾经做过的、自己并不满意的事情。如果这个人继续生活下去,那他仍将继续以同样的方式行事——这是因为性格不变的缘故。因此,这个人必须停止他目前这样的存在;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从本质源泉里生成新的和另一种样子的存在。所以,死亡解除了那些束缚,意欲重又是自由的了,因为自由在于存在、本质(Esse),而并非在于行动(Operari)之中。“(谁要是一睹至高、至深的道理,)心结尽开,疑虑尽释,所做的一切尽成泡影。”——这是所有《吠陀》的阐释者经常重复的名言。死亡就是挣脱片面的个体性的时候——这一个体性并非构成了我们的真正本质内核,而只可以设想为对我们真正本质的一种偏离。此刻,真正、原初的自由重临;这一刻在这里所说的意义上可被视为“回复以前的状态”(罗马帝国法律用语)。因此,大多数垂死之人的脸上呈现出安详与平和,其根源似乎就在这里。每一个好人的死亡一般来说都是平静、柔和的,但自愿、愉快迎接死亡则只是死心断念、放弃和否定生存意欲之人的特权。这是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愿意真正的而并非只是表面现象上的死亡,这些人因而不会要求也不需要自己本人的继续存在。这样的人自愿放弃的,是我们所认识的存在。他们为此获得的,在我们看来是无。佛教信仰把这名为“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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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拉丁语,意为“逃避死亡”——译者注
[2] 卡尔·弗·伯尔达哈(1776—1847):德国生理学家。——译者注
[3] 爱利亚学派:古希腊前苏格拉底时期最重要的哲学派别之一。其主要代表人物有色诺芬、巴门尼德和芝诺。——译者注
[4] 麦里梭(前5世纪):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的弟子。——译者注
[5] 文章是《论素质的遗传》,见《作为意欲和表象的世界》第二卷43章。一译者注
[6] 拉丁语,意为“永恒的现状”——译者注
[7] 在德文里,性欲(Geschlechtstrieb)一词的直译就是“种属的本能”——译者注
[8] 柏拉色斯(1493—1541):瑞士医学家和自然哲学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