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之岛(第2/12页)
把“浮云游子意”英译出来,当然语意会变得更加精确,因而也缺少了诗意,而把它译成现代汉语,也会遇到一样的问题。这就显出了古汉语的特点,显出了古人在表达方式上的习惯。
叶维廉的《道家美学与西方文化》把东西方的诗歌特点做了一些很好的比较,再如古汉语没有时态,英译就必须补上时态;古汉语往往略去主语,英译就必须补上主语。语言越是模糊,抒情的效果就越好,而说理的效果也就越差。
古汉语多用短句,言简意赅,而西方的古典语言恰恰相反,西塞罗的圆周句一句话就可以排满一整页书。这当然和政治结构的差异有关,古代希腊、罗马的民主社会里总是需要公民们聚在一起讨论国家大事,雄辩术就成了很有实用性的本事,以至于专门有教师教授雄辩术、逻辑学和修辞学,那些演讲词即便在今天看来依然荡气回肠,其中的佳作并不逊于今天美国总统的就职演说。
就以圆周句来个管中窥豹吧。圆周句(periodic sentence)是一种要到句子的末尾时意义才能完全显露、圆周才能合拢的句子。在一部很红的电影《草叶集》里,电影开始不久表现学院生活时,采用了花痴女生写圆周句来向教授示爱,并且是用拉丁语的片段。王佐良在《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文学史》介绍过西塞罗的圆周句对英语文学的影响:
至此我们已经多次听见过西塞罗和塞内加的名字,需要对他们的情况略作介绍。两人都是古罗马作家。西塞罗也称“特莱”,是罗马上议院议员,活跃的政治人物和雄辩家,在中世纪以其修辞学为学者所重,到了文艺复兴时期,他的以“圆周句”为特征的散文风格影响了不少英国教育家,如前面提到过的托马斯·艾略特。以下是从艾略特的《统治者》里录下的一个句子:
Among the Romans, Gaius Julius Caesar, which first took upon him the perpetual rule and governance of the empire, is a noble example of industry, for in his incomparable wars and business incredible (if the au-thority and faith of the writers were not of long time approved)he did not only excogitate most excellent policies and devices to vanquish or subdue his enemies, but also prosecuted them with such celerity and effect, that pers and many times he was in the camp of his enemies, or at the gates of their towns or fortresses, when they supposed that he and his host had been two days journey from them, leaving to them no time or leisure to consult or prepare against him sufficient resistance.
这就是一个圆周句,其特点是:长;句中有句,有主从关系;要读到句末,才知要旨。当然也有不这样长而仍是圆周句的句子,例如:
He touched nothing that he did not adorn.
这样的句子内部结构严整,不管怎样长都要作一个单元来看,到句完才圆周合拢,真相大白。(王佐良、何其莘著:《英国文艺复兴时期文学史》,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年,第279—280页)
这真是雄辩型的语言,并且严密、准确、适于说理。而且还有英语诗人拿这样的句子来写诗。但我始终没想清楚的是,究竟是不同的民族特征塑造了不同的语言特征,还是不同的语言特征塑造了不同的民族特征。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可真是一个问题。
3.
无论如何,至少教育风格强化了东西方的差异。西方中世纪的基础教育是所谓“文科七艺”:语法、修辞、逻辑、算数、几何、天文、音乐。中国早期的教育,比如孔子当时的教学,是所谓“六艺”:射箭、音乐、礼仪、驾车、写字、算数;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教育内容就全在儒家十三经里打转了,理科薄弱,文科也从来不曾有过逻辑。金岳霖年轻时留洋学习,特地选了逻辑专业,就是因为他觉得中国人太没逻辑,所以他立志要“逻辑救国”。
介绍金岳霖的文章中总会提到一个小故事,说他少年时听说了一句谚语:“金钱如粪土,仁义值千金”,他说这话不是等于说仁义如粪土吗?当然,这句谚语里的问题不过是形式逻辑里的问题,哪怕是普通人,稍微细心一点也能看得出来,金先生搞的数理逻辑可就不是普通人能懂的了。不过,对于我们普通人来讲,这样的谚语、古训比比皆是,但大家总是习焉不察。
一位长辈讲起20世纪60年代的一段经历,说那时候每天一早一晚他们单位的人都会一起唱红歌,惯例是早晨唱《东方红》,晚上唱《国际歌》。唱了一年之后,突然有个同事提出意见,说早晨刚唱完“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晚上就唱“从来都没有什么救世主”,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吗?这个意见得到了认真对待,后来他们晚上就改唱别的歌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