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和文学之间(第2/10页)
所以我在讲述自己非经验的阅读和写作之前,需要先说说自己的经验阅读和写作。这要从川端康成说起,我二十岁的时候读到他的《伊豆的舞女》,当时“文革”结束才四年,中国当代文学开始显示出生机,不过这样的生机基本上是通过对“文革”的控诉表现出来的,我在周而复始的“伤痕文学”阅读里,偶然读到了来自日本的《伊豆的舞女》,这对于我来说是全新的体验,但不是非经验的体验。我当时二十岁,在多愁善感的年龄,读到一部多愁善感的小说,《伊豆的舞女》唤醒了我青春经验里最易冲动的部分。小说中的“我”也是二十岁,舞女只有十四岁,川端康成细致入微又深入人心地描述了这段若即若离的爱情,小说的结尾是舞女和她哥哥的送别,“我”带着伤痕离去。我在这篇小说里也读到了伤痕,与当时中国流行的“伤痕文学”里的伤痕不同,那是被刀砍出来的疼痛喊叫,而川端康成的是内心深处的隐约作痛。我至今还记得一个细节,舞女蹲在路边用平时插在自己额发上的梳子梳理一条狮子狗的长毛,让“我”看了很不舒服,因为“我”曾想过向她要这把梳子。当时我总觉得自己也有过类似的故事,其实并没有,虚构作品中的一些情节和细节常常会让读者想象成自己的经历。
《伊豆的舞女》带我进入了日本文学,差不多有六年时间我都沉浸其中,夏目漱石、岛崎藤村、三岛由纪夫、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太宰治等,还有一位名叫樋口一叶的女作家令我感伤了很长时间,我在二十四岁时读到了她的《青梅竹马》,而她在二十四岁时去世了。如果让我选出十部必读的中篇小说,《青梅竹马》应该是其中的一部,我会把它和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马尔克斯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科塔萨尔的《南方高速公路》放在一起。我第一次去东京的时候,专门去了樋口一叶纪念馆,在她字迹娟秀的手稿前驻足良久,想象她在现实世界里短暂和穷困的人生,同时在虚构世界里又是漫长和富足的人生。
我当然也去了镰仓的川端康成的故居。日本作家里,我阅读最多的还是川端康成,当时我读了所有能够找到的译成中文的川端康成的作品,后来叶渭渠先生送给我一套他和唐月梅合译的川端康成全集时,我发现里面的作品大部分已经读过。这期间我也读了很多欧美作家的作品,日本文学展现出来的细腻作风构成了我当时的文学经验,阅读欧美的文学作品只是对这经验的补充,所以普鲁斯特和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这样的作家在我这里是尊贵的客人。
我开始写作了,差不多有四年时间我都在向川端康成学习,这期间发表了十多个短篇小说,都是小心翼翼的学徒之作,在我后来的集子里没有收入,我希望别人不知道我还有这样的作品,可是批评家们不会放过我的过去,他们在评论我后来的作品时,越来越多地提到了这些习作。川端康成对于我写作的意义就是让我一开始就重视细部描写,这为我后来的写作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我后来写作时的叙述无论是粗犷还是细腻,都不会忽略细部。与此同时,长时间迷恋一个作家并且学习他的写作风格会让学习者越来越受到局限,到了一九八六年,川端康成对于我的写作已经不是翅膀,而是陷阱了。
这时候非经验出现了,我在川端康成的陷阱里大声喊叫救命的时候,卡夫卡刚好路过,他听到了我的喊叫,走过来一把将我从陷阱里拉了出去。我在一部当时刚刚出版的《卡夫卡小说选》里读到了《乡村医生》,感谢命运的安排,让我第一次读到的卡夫卡小说是这一篇,这一篇并不是这部小说选集里的第一篇,而且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著名的《变形记》,只是没有读过,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我选择了最先阅读的是《乡村医生》,也许是因为我不久前还是小镇牙医,出于对同行的兴趣,想看看捷克乡村医生的故事。我读完了,那是一九八六年初的冬天,我是蜷缩在被窝里读完的,南方冬天的屋里没有暖气,我穿上毛衣和棉衣,坐在床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烟,把门窗紧闭的屋里弄得烟雾缭绕,我以彻夜难眠的激动迎接这个非经验时刻的来临。
《变形记》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高于《乡村医生》,我个人也这么认为。如果我第一篇读到的不是《乡村医生》,而是《变形记》的话,我不会如此激动,我会感到震撼。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里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卡夫卡不同凡响的开头和此后丝丝入扣的描述让我感受到了什么是叙述的力量。没错,这是一个荒诞故事,与我当时熟悉的写实故事绝然不同,可是卡夫卡在叙述这个荒诞故事时完全使用了写实故事中的所有合理性描写,变成了甲虫的格里高尔·萨姆沙此后的遭遇和痛苦令人感同身受。《乡村医生》不一样,可以这么说,《变形记》是一个荒诞的故事,却是写实的笔法;《乡村医生》反其道而行之,是一个写实的故事,却是荒诞的笔法。一个医生要出急诊,病人和医生之间隔着广阔的原野,那时候狂风呼啸大雪纷飞,医生有马车,可是他的马在前一天冻死了,这样糟糕的天气里,村里没人会把自家的马借给他,医生心烦意乱地踢开早已弃之不用的猪圈的门,差不多是想看看有没有一头猪能来拉他的马车,结果里面有一个马夫和两匹强壮的马。一个不合理的开头,接下去的描写是一个不合理紧接着另一个不合理,通篇的不合理描写组合起来后呈现出来的是整体的合理性。